第300章 阿玉结局(2 / 2)
“你看到的记录,基本是真的。”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见惯悲剧后的麻木,但细听之下,仍有不易察觉的痛惜,“玉罕香,寨子里都叫她阿玉。她爸岩罕,是我远房表舅。人以前确实不错,手艺好,老实。就是去境外做活那几年,被带坏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或者说,在鼓起勇气叙述一段不愿回想的家丑。“沾上那东西后,人就废了。家里能卖的全都卖了,老婆跑了。阿玉那时才十三四岁,书读不下去了。寨子里的人帮过,但你也知道,家家都不宽裕,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她一个小姑娘,没生计,后来……就跟寨子里几个不务正业的混混出去了。”
“镇上发廊?”我哑声问。
“嗯。”岩温的声音更低了,“开始是在发廊帮工洗头,后来……就成了那种地方。再后来,为了赚更多钱,或者被控制,也开始碰那个东西。大概五年前,彻底没了消息。去年,有从那边回来的老乡说,在勐腊(境外一侧)的赌场附近见过一个女的,瘦得脱了形,精神好像也不大正常,看着有点像她,但不敢确认。也有人说,早就病死在哪个棚户区了,没人收尸。”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敲打在我早已不堪重负的心防上。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从岩温——一个与阿玉有血缘关系的亲属兼警察——口中听到这完整而绝望的轨迹,那种冲击力远非文字记录可比。
“你们……尝试找过吗?或者……帮助过吗?”我知道这个问题很无力,甚至有些苛责,但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岩温在电话那头苦笑了一声,那笑声干涩无比:“找?怎么找?她自己跑出去的,成年了。就算找到,她那种情况,强制送回来?戒毒所?我们试过联系类似情况的家庭,很多根本不愿意管,或者管不了。边境线那么长,每天有多少人偷渡过去,有多少人消失在那里?我们人手就这么多,要盯走私,要盯贩毒,要防渗透……林峰,你不是不知道,我们很多时候,眼睁睁看着人掉下去,却来不及,也没那么多手去捞。”
他的话像一盆冰水,浇灭了我心中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是的,我知道。我太知道了。在那些卧底的日子里,我见过太多这样的“掉下去”,麻木已经成为一种必要的生存技能。只是当这个“掉下去”的人,曾与我有一块巧克力之缘时,那种麻木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露出
“对不起,岩温。”我低声说,“我不该问这些。让你难过了。”
“没什么。”岩温的声音恢复了平静,或者说,是重新戴上了那副职业的面具,“都过去的事了。只是没想到你会注意到这个。那个记录……你打算用来教学?”
“嗯。”我望着坡下那些挥汗如雨的年轻身影,“想让他们知道,我们面对的不仅仅是罪犯和毒品,还有被毒品摧毁的一个个具体的人,一个个破碎的家庭。想让那些数字和案例,有温度,有面孔。”
“也好。”岩温简短地评价,“不过……注意方式。别太沉重,把娃娃们吓坏了。”
“我明白。”
又简单交谈了几句,岩温那边似乎有事,便挂断了电话。
我握着已经发烫的手机,久久没有动弹。夕阳开始西沉,给训练场和远处的教学楼镀上一层金红色的光辉,美丽得近乎虚幻。而我的脑海中,却反复交织着两个画面:阳光下怯生生接住巧克力的小女孩,和岩温口中那个瘦脱了形、消失在境外肮脏角落的模糊身影。
直到陈曦的电话打来,问我晚上想吃什么,要不要她过来接我一起回家,我才恍然惊觉,自己已经在这里呆坐了将近两个小时,身体都僵了。
回家的路上,我异常沉默。陈曦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情绪,她没有多问,只是轻轻握住了我放在膝上的手。她的手温暖而稳定,像锚一样,将我从那片冰冷的回忆深海里,一点点拉回现实的岸边。
晚上,我坐在书房里,对着电脑,却一个字也打不出来。阿玉的脸(我其实已经记不清确切模样,只剩下一个模糊的、怯生生的轮廓)和档案上的文字、岩温的叙述,不断在眼前晃动。
陈曦端着一杯热牛奶进来,放在桌上,然后走到我身后,双手轻轻按在我的太阳穴上,缓慢地揉着。
“遇到难讲的内容了?”她柔声问。
我抓住她的手,将她拉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然后点开手机里那张照片,递给她看,同时简单讲述了阿玉的故事,包括那块巧克力的往事。
陈曦安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从疑惑逐渐变得震惊,继而充满了深切的悲伤和同情。她看完照片,放下手机,久久不语。
“这不是你的错,林峰。”最终,她握住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你当时自身难保,能给那孩子一点善意,已经很难得了。她的人生悲剧,根源在于毒品和破碎的家庭环境,在于整个社会支持系统的缺失。你一个人的力量,改变不了那个系统。”
“我知道。”我疲惫地靠在椅背上,“理性上,我都知道。但情感上……我忍不住会想,如果当时我不是‘林野’,如果我是以警察林峰的身份遇到她,是不是可以做点什么?至少,可以提醒寨子里的人多关注她?可以联系妇联或学校?”
“也许可以,也许同样无能为力。”陈曦的声音很温柔,却带着冷静的现实感,“边境那种地方,情况太复杂了。你当时有更重要的任务,牵一发而动全身。而且,就算你当时干预了,就能保证她的人生一定会不同吗?她父亲的毒瘾,家庭的贫困,教育的缺失……这些都不是你一个人能解决的。”
她顿了顿,接着说:“你现在能做的,不是沉浸在过去的‘如果’里自责。而是利用这个真实的故事,让你的学员们明白,他们未来要面对的,不仅仅是穷凶极恶的毒贩,还有像阿玉这样,被毒品间接摧毁的、无辜的受害者。让他们明白,禁毒工作不仅是打击犯罪,也包含着预防、挽救和减少伤害。让他们带着这份理解去工作,也许……未来就能少一些阿玉这样的悲剧。”
陈曦的话,像一缕清风,吹散了我心中部分淤塞的迷雾。是的,沉溺于无法改变的过去毫无意义。阿玉的悲剧,是一个血淋淋的标本,揭示了毒品危害链的终端——对普通人,尤其是弱势群体,那毁灭性的吞噬力。
我的使命,不是回到过去拯救某个具体的阿玉,而是在未来,通过我的教学,通过我可能参与的政策建议和社会倡导,去努力加固那个脆弱的“社会支持系统”,去让更多潜在的“阿玉”们,有机会避开那个深渊。
这或许,才是对那块早已融化在不知名角落的巧克力,最好的告慰。
接下来的几天,我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以阿玉的故事为引子(当然,隐去了所有真实信息和我的个人关联,将其作为一个合成的典型悲剧案例),重新构思“边境毒品危害与社会影响”这堂课的讲稿。我不再仅仅罗列数据和宏观描述,而是试图构建一个“受害者画像”:从家庭背景、社会环境、个人心理到最终沦陷的轨迹。我引用了心理学中关于成瘾机制、创伤代际传递的理论,结合边境地区特殊的经济社会条件进行分析。
我还特意加入了一个环节:讨论“作为一线缉毒警,除了打击犯罪,在接触类似潜在受害者或边缘人群时,可以有哪些合法合规且力所能及的干预或转介方式?”这个问题没有标准答案,旨在激发学员们的思考和人本关怀。
备课的过程,依然伴随着心痛和无力感,但那种情绪逐渐被一种更坚定、更清晰的目标感所取代。阿玉的故事,不再是单纯压在我心头的巨石,它被转化、淬炼,变成了我刺向毒品罪恶的一把匕首,虽然这把匕首注定无法挽回已经逝去的生命,但或许能警示后来者,能划开一丝照亮前路的光。
讲课那天,教室里的气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凝重。当我用平实但充满细节的语言,描述“案例A”(阿玉的化身)的一生时,台下鸦雀无声。我看到许多学员的眼睛里,最初的好奇和兴奋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震惊、不忍、沉思,甚至有些女学员悄悄红了眼眶。
讲到“她”最终消失在边境线另一侧,可能已不在人世时,我停顿了很长时间,让那份沉重充分弥漫在空气中。
然后,我缓缓开口:“同学们,这个案例,不是数字,不是报告上冷冰冰的‘一人死亡’。她曾经是一个会害羞、会笑、会对一块巧克力眼睛发亮的小女孩。她的人生,本可以有许多种可能。毒品,以及毒品所滋生和依附的贫困、失序、社会支持缺失,像一台无形的绞肉机,把她,把无数个像她一样的人,绞成了粉末。”
我走下讲台,在过道中慢慢踱步,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而严肃的脸。
“我们将来要面对的,是制造和贩卖毒品的罪犯。打击他们,是我们的天职。但请你们永远也不要忘记,在这场战争的另一端,是无数个被毒品摧毁的‘案例A’。他们可能是任何人的子女、兄弟姐妹。我们的枪口对准罪犯,但我们的心中,要有对这些人命运的理解与悲悯。这份悲悯,不是软弱,它恰恰是我们区别于那些冷酷罪犯的、最重要的人性基石。它提醒我们,我们为何而战——不仅仅是为了秩序和法律,更是为了守护每一个普通人,免于坠入那种万劫不复的黑暗。”
“所以,当你们将来在边境线上巡逻,在街头巷尾排查,在审讯室里面对嫌疑人时,除了必要的警惕和技能,也请带着这份理解。遇到可能滑向深渊的边缘人,在职责和条件允许的范围内,多一句提醒,多一次联系相关部门的机会,或许就能拉住一个人。”
课程在长时间的沉默后结束。没有掌声,但学员们离开时,步履缓慢,神情肃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种下了。
课后,有几个学员留下来,问了一些关于边境社会救助渠道、青少年毒品预防的具体问题。我尽我所能地回答,并提供了进一步阅读和咨询的建议。
晚上,我独自一人又去了那个小山坡。夜幕低垂,繁星初现,校园里的灯光次第亮起,温暖而安宁。
我从口袋里拿出一块普通的巧克力,拆开包装,将它轻轻放在那块我常坐的石头上。
“阿玉,”我在心里默默地说,“对不起,没能帮你什么。这块巧克力,迟到了很多年。”
“但你的故事,会有人继续听下去。会有更多的人,因为听过你的故事,而更努力地去阻止这样的故事再次发生。”
“安息。”
夜风吹过,山坡上的草叶起伏,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叹息,又像是回应。
我转身,走下小山坡,走向那片温暖的灯火。心中那块关于阿玉的坚冰,依然存在,依然寒冷,但似乎不再那么尖锐刺骨。它沉淀到了心底深处,成为了我未来道路上,一道永不磨灭的、带着悲怆力量的刻度。
提醒我使命的重量,也提醒我,人性微光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