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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宫墙内外(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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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天,日头已经毒得像淬了火的针。

孙株合顶着烈日进了圆明园,心里那点微末的侥幸,早被晒得一干二净。

官袍底下,汗水黏腻地贴着皮肉,像裹了一层永远干不了的浆糊。

这趟差事,明面上是为皇上贺万寿,实则是他亲自押送江南账册清查的第二批结果。

他心里比谁都清楚,那匣子里装的,是孙家的投名状,也是他自己的催命符。

勤政殿内,巨大的冰块无声地散着寒气,空气冷得像是深秋。

孙株合一脚踏入,腿肚子抑制不住地开始发颤。

他不敢抬头看那御座上的人影,径直走到殿中,扑通一声,双膝砸在冰凉的金砖上。

他将一个长条紫檀木匣子高高举过头顶,每一个动作都透着刻入骨髓的敬畏。

“臣,苏州织造孙株合,恭请皇上圣安。”

皇帝正低头批阅奏折,连眼皮都未曾撩动一下,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淡的“嗯”。

苏培盛像个没有影子的幽魂,悄然上前,双手接过了木匣。

匣盖开启,一匹云霞般的贡缎倾泻而出,流光溢彩,华美得不似凡物。

皇帝的目光终于从折子上移开,在那匹缎子上掠过,最后,在一个极其不起眼的暗纹上停顿了微不可察的一瞬。

那是一个用金线绣成的小小的“册”字。

皇帝的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他面上依旧平静无波,只淡淡开口。

“你有心了。”

他放下朱笔,换了个更舒展的姿势,闲散地靠在龙椅上,语气像是与邻家后生闲话家常。

“起来回话吧。”

“都是自家人,慧嫔是朕的爱妃,你就是朕的小舅子,不必如此多礼。”

小舅子?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三座大山,轰然压在孙株合的脊梁上!

他心里猛地一抽,后背的冷汗瞬间冲破了皮肤,浸透了里衣。

来了!

妹妹让教习嬷嬷耳提面命了上百遍的陷阱,一字不差地来了!

孙株合非但没敢起身,反而将头颅埋得更低,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了调,尖锐又急促。

“皇上天恩,臣铭感五内!”

“然君臣之别,天地之纲,臣万不敢因一丝裙带之亲,而有半分逾矩之心!”

“在皇上面前,臣只是臣!”

他几乎是吼出了最后几个字,生怕慢了半拍,那颗还连在脖子上的脑袋,就要滚到地上去了。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这片刻的沉默,比殿外毒辣的日头更让他煎熬。

他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血液在耳中轰鸣。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窒息的寂静压垮时,头顶上方,传来一声极轻的笑。

那笑声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愉悦。

“你啊,跟你妹妹一个性子,都这么爱较真。”

皇帝的语气听起来松快了许多。

“罢了,你既要守这规矩,朕也不为难你。苏培盛,给孙大人赐座。”

孙株合的魂魄,这才仿佛重新回到了躯壳里。

他哆哆嗦嗦地叩首谢恩,在苏培盛搬来的小墩子上,只敢用半个屁股沾着,腰杆挺得像一根随时准备弹起来的弹簧。

“这次江南的账册,你做得很好。”皇帝端起茶盏,用杯盖慢条斯理地撇去浮沫,“朕原以为,你是个只知风花雪月的纨绔子弟,没想到还有这份本事。”

孙株合的脸“腾”地一下烧到了耳根。

他屁股刚沾上凳子,又“噌”地弹了起来,躬着身子,语无伦次地回话。

“皇上谬赞!皇上谬赞了!”

“若非皇上派去的幕僚先生从旁指点,给臣一百个胆子,也断不敢去碰那些陈年烂账!”

“臣……臣就是个算盘珠子,全凭皇上您这只大手拨弄,此番功劳,皆是皇上运筹帷幄之功,臣不敢居功!”

这番话,他恨不得把自己踩进泥里,再碾上几脚。

皇帝嘴角的笑意更浓了。

他放下茶盏,看着孙株合那张涨红的脸,觉得分外有趣。

这孙家兄妹,一个在后宫里精明通透,一个在前朝看似愚笨,却又意外地知情识趣。

都是好用的棋子。

“功是功,过是过,朕向来赏罚分明。”皇帝道,“你此次进贡的丝绸甚合朕的心意,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孙株合的脑子飞速转动,妹妹信里的最后一句话,像烙印一样刻在脑海里:皇上给的,你就接着,但绝不能主动要。

“能为皇上分忧,是臣的本分,也是孙家的福分,臣不敢奢求任何赏赐。”

“行了,别跟朕来这套虚的。”

皇帝摆了摆手,眼底全是满意的神色。

“朕前些日子已为你赐婚张廷玉的嫡次女,如今可准备妥当了?”

孙株合心头剧震!

不是惊愕,而是巨大的、终于尘埃落地的踏实感。

他知道,自己赢了。

这一次进京的所有冒险和恐惧,都在这一刻,得到了最丰厚的回报。

他再次深深叩首,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却前所未有的沉稳。

“皇上隆恩浩荡!臣惶恐,却更感激皇上厚爱!臣早已着手准备,定不辜负皇上与张小姐,更不辱没张家门楣!”

皇帝站起身,踱了两步,眼神里带着一丝欣赏。

“很好。待你大婚之日,朕会给你添喜。”

孙株合再次叩谢皇恩,脑子里已经开始飞速盘算。

张家的嫡次女,皇上亲口赐婚,再加上慧嫔娘娘在宫中的照拂……

孙家,从此便有了真正能立足朝堂的坚实靠山。

“行了,退下吧。”皇帝挥了挥手,“回去告诉你母亲,慧嫔想她了,让她明儿进宫说说话。”

“嗻!臣遵旨!臣告退!”

孙株合躬着身,一步一步倒退着出了勤政殿。

直到那扇沉重的殿门在身后合上,彻底隔绝了里面那道君临天下的目光,他才猛地扶住廊柱,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双腿发软,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极度亢奋后的虚脱。

他成功了。

他抬头望向被宫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巨大的狂喜和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如潮水般将他整个人彻底淹没。

他做到了!

他没辜负妹妹的嘱托,没辜负家族的期望!

***

勤政殿的西暖阁,烛火跳动。

殿内亮如白昼,却依旧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苏培盛弓着背,幽魂似的穿梭在几位大臣之间,为他们换上滚热的新茶。

茶盏轻磕玉几,没有发出半点多余的声响。

御榻上,皇帝靠着软枕,脸上是散朝后也未曾褪去的倦意。

他闭着眼,手指一下下地按压着眉心,仿佛要把整座江山的烦扰都从脑中挤出去。

终于,他睁开了眼。

那双眼再无九州清宴上对着华妃时的半分温存,只余下一片幽深的寒潭,不见其底。

他随手将一本奏折丢在御案上。

“啪”的一声轻响,在死寂的暖阁里惊心动魄。

“都看看。”

“年大将军的这本折子。”

为首的甄远道上前一步,与鄂敏等人依次传看,每个人的脸色都愈发沉重。

甄远道躬身回话,声音压得极低:“回皇上,年大将军……恳请皇上念及与八爷、九爷的手足之情,莫要过于严苛。”

皇帝听了,竟是低低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在每个人的心头刮过,又冷又麻。

“手足之情?”

他坐直了身子,拿起那本折子,用指节不轻不重地敲击着封面。

“他年羹尧,也配跟朕谈手足之情?”

皇帝站起身,在殿中踱步,目光缓缓扫过阶下众人僵直的脊背。

“表面的意思,从来都不是真正的意思。”

“你们要看的,是年羹愈发膨胀的野心。”

鄂敏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开口:“臣愚钝。臣以为,年大将军此举,是在试探皇上的底线。”

“试探?”

皇帝冷哼,语气里满是讥诮。

“说得太文雅了。”

“这是在敲打朕,是在为他自己铺后路!”

他猛然转身,目光如锥,直直刺向阶下众人!

“他这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朕!如果朕连允禩、允禟结党谋逆的弥天大罪都能轻轻放过,那他年羹尧将来无论如何骄横跋扈、如何为所欲为,朕都得受着,都得原谅!”

这话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殿内连心跳声都仿佛停了。

一位大臣嘴唇翕动,忍不住开口:“年大将军的话,与那日隆科多大人所言,竟如出一辙!他们……”

“他们都是朕的肱股之臣,国之栋梁。”

皇帝截断了他的话,唇角扯出一丝嘲弄的弧度。

“可朕的肱股之臣,如今却被允禩那等罪人愚弄,以为朕刻薄寡恩,还想为逆贼抱屈。”

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种彻骨的寒意。

“你们说,朕这心里,是该寒心,还是该发笑?”

甄远道眉心紧锁,深深一揖:“允禩、允禟未曾削爵之时,与敦亲王最为亲厚。敦亲王在朝中为他们喊冤,已是人尽皆知。如今年羹尧也起了这般糊涂心思,他又手握重兵……臣只怕,他会被敦亲王所利用,若二人勾结,岂非国之大祸?”

“怕?”

皇帝的嘴角那抹弧度更深了,也更冷了。

“甄爱卿,你说的恐怕早就是事实了。”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字字句句都像淬了冰。

“年羹尧与敦亲王勾结,已非一日两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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