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清泉县张氏购宅 楠木轩巧匠显神通(2 / 2)
“王师傅不必多礼。”蕙娘稳了稳心神,走近两步,看向那台面。上面已用淡墨勾出缠枝莲的图样,线条流畅灵动,枝蔓缠绕间竟藏了几只栩栩如生的蝴蝶,蝶翼薄如蝉蜕,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飞起。“好画工。”她由衷赞道。
“夫人过奖。”王木匠声音依旧平淡,“只是些讨生活的玩意儿。”
“能讨生活,也能成艺术。”蕙娘伸手,指尖虚悬在木面上方,沿着墨线游走,“这莲花瓣的弧度,非得胸中有丘壑者不能画出。王师傅可学过画?”
“幼时随蒙学先生描过几天红,后来家道中落,便再没碰过笔。”王木匠顿了顿,“木匠作图,全凭眼力和手感。看得多了,自然知道怎样才好看。”
这话说得朴实,蕙娘却听出了背后的艰辛。她抬眼仔细打量他,这才注意到他虽身形挺拔,但脸颊瘦削,眼下有淡淡的青黑,是长期劳神耗力的痕迹。那靛蓝短打的领口洗得发毛,袖口磨出了毛边,但浆洗得干干净净,针脚也细密。
“王师傅是山西人?”她问。
“是。汾州府人士,崇祯元年逃荒来的清泉县。”他答得简洁,不愿多谈的模样。
蕙娘也不追问,只道:“这梳妆台是给东厢房姑娘用的?”
“管家说是给老夫人房里的大丫鬟。”王木匠从旁边拿起一块已雕好的小抽屉面板,上面是喜鹊登梅的浮雕,喜鹊羽毛根根分明,梅花花瓣薄如纸片。“小物件,不敢怠慢。”
蕙娘接过那面板细看。雕工果然精湛,更难得的是木质本身的纹理与图案融合得天衣无缝——喜鹊栖身的梅枝正好是一道天然的木疤,化腐朽为神奇。她忽然想起西厢房那面白墙,心里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那架“百草朝露”,非此人莫属。
天色渐暗,匠人们陆续收工。王木匠将工具一件件收进一个半旧的牛皮革囊,凿、刨、锯、锉,各有其位,摆放得井井有条。最后他吹熄了脚边的油灯,背起革囊,朝蕙娘微微躬身,便随着其他匠人出了月亮门。
蕙娘独自站在暮色四合院里。新宅的气味还未散去,混合着油漆、石灰和木头香,像一场未做完的梦。她走到王木匠刚才做工的位置,蹲下身,拾起地上几片新鲜刨花。花梨木的刨花卷曲如浪,凑近闻,有淡淡的甜香。她将刨花拢在掌心,那微暖的触感竟让她舍不得松开。
陈福提着灯笼寻来:“夫人,晚膳备好了,是在花厅用,还是……”
“端到我房里吧。”蕙娘起身,将刨花小心放进袖袋,“明日你同王师傅说,西厢房的木骨和屏风坯料,我亲自与他商量式样。工钱……按他平日价码的三倍算。”
“三倍?”陈福吃了一惊,“夫人,这恐怕不合规矩,其他匠人若有闲话……”
“那就让他们也雕一架能入我眼的屏风。”蕙娘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手艺有高低,酬劳自然有区别。你去办便是。”
陈福不敢再多言,躬身退下。
蕙娘回到暂居的旧宅,独自用了晚膳。一碗碧粳米粥,两样清淡小菜,她吃得心不在焉。袖袋里那几片刨花被她拿出来,放在灯下细细地看。木纹如水波流转,在烛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泽。她想起王木匠俯身吹木屑的样子,想起他专注时微抿的唇线,想起他背上那洗得发白的补丁。
七年了。她以为自己早已心如止水,守着明礼留下的药铺,治病救人,积攒银钱,将日子过得像一本账册般清晰明白。可今日,那匠人身上混合着木头与汗水的质朴气息,竟让她沉寂多年的心湖,泛起了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涟漪。
她走到妆台前,拉开抽屉,取出一只紫檀木小匣。打开来,里面是一支男子用的青玉簪——陈明礼的遗物。她摩挲着冰凉簪身,对着铜镜里的自己轻声道:“明礼,我若……我若有一日想往前走了,你会怪我么?”
镜中人眉眼依旧,只是眼角添了细纹,眸光里多了沧桑。无人应答,只有烛花哔剥一声,爆出一星暖光。
窗外传来打更声,已是亥时。蕙娘将刨花重新收好,吹熄了灯。黑暗里,她忽然想起西厢房那面空荡荡的白墙。若真能立上一架“百草朝露”的屏风,当归、黄芪、茯苓、甘草……所有明礼生前最常用的草药都雕在上面,晨起时第一缕阳光照过,木雕的草叶上是否也能凝出露珠般的反光?
而那雕屏风的人……
她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枕头。枕芯里填着晒干的艾草和菊花,是安神的方子,今夜却似乎失了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