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船上的密语(1 / 2)
第六十四章 船上的密语
阿浪的货船,内部比从外面看起来还要拥挤破旧。低矮的船舱弥漫着一股浓烈而复杂的味道:柴油、鱼腥、铁锈、汗渍,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各种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底层挣扎生活的标签。老旧的柴油发动机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震得船板微微颤抖,也掩盖了外界的大部分声响。对于小刀和熊泰而言,这个摇晃着的、肮脏的金属壳子,却是离开陆地追踪后难得的喘息之所。船体破开浑浊水面的沉闷哗啦声,像一道模糊的屏障,将他们与岸上那些无形的威胁暂时隔离开来。
船舱内部空间狭小,到处堆放着杂物——锈蚀的缆绳圈、空油桶、发黑的渔网、几个印着模糊字迹的塑料箱。角落里甚至还有一张折叠床,上面铺着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被褥,散发着潮湿的气味。天花板上凝结着水珠,随着船只的晃动不时滴落,在布满油污的金属地板上溅开一朵朵深色的花。
陈博士一上船就迫不及待地钻进了唯一一个勉强能挡风遮雨、狭小得仅能容身的船舱,仿佛外面的世界与他无关。他小心地摊开随身携带的软布,将那些“珍贵的汉代瓦当”一块块取出,摆放在一个相对平坦的木箱上。就着舱壁一盏昏暗的应急灯,他拿出随身携带的工具——放大镜、小刷子、几把不同形状的刮刀,还有一本边角已经磨损严重的笔记本。
他先是拿起最大的一块瓦当,用软毛刷轻轻拂去表面的浮尘,然后凑近灯光,眯起眼睛仔细观察。瓦当的青色胎体在昏黄灯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上面的纹饰因为年代久远已经有些模糊,但仍能看出是一种复杂的涡旋状图案,边缘处还有一些难以辨认的符号。
“妙,实在是妙……”陈博士喃喃自语,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学术世界里,“这涡旋的走向……初看杂乱无章,细观则暗合《周易》‘周流六虚’之理。你们看这里——”他忽然抬起头,却发现周围空无一人,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自言自语,尴尬地咳嗽了两声,又低下头继续研究。
他用放大镜一寸寸地扫过瓦当表面,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发现了些许暗红色的痕迹。他小心翼翼地用小刮刀刮取了一点点粉末,放在随身携带的小玻璃片上,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微型光谱分析仪——这是他多年来从事田野考古养成的习惯,总是随身携带一些基础检测设备。
“烧灼痕迹,色泽暗红如凝血,深入胎体达0.3毫米……”他一边记录一边低语,“这绝非寻常柴火或窑火所能达到的温度。据《淮南子》记载,古人祭祀天地时,会以特殊配方混合朱砂、雄黄等矿物,辅以某种秘法点燃,谓之‘灵火’,其焰色暗红,温度极高,可熔金石……”
他的思绪飘向了那些埋藏在古籍深处的记载,手中的瓦当仿佛成了连接古今的钥匙。在这一刻,逃亡、追捕、生死危机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唯有眼前的古老遗物和其中隐藏的秘密才是真实的。他忽然想起在一本残破的汉代帛书中看到的记载:“赤焰蚀骨,青烟引魂”——那些模糊的字迹当时只觉是古人的玄虚之语,如今对照这瓦当上的痕迹,却让他背脊一阵发凉。
驾驶舱内,阿浪熟练地操控着船舵。这是一艘至少有三十年船龄的老式货船,舵盘上的木质包裹已经被磨得光滑发亮,露出和油量表还在勉强工作,表面玻璃上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
阿浪丢给每人一个硬邦邦、看起来能当砖头用的冷馒头和一小块黑乎乎的咸菜疙瘩,算是晚饭。
“凑合吃吧,这年头,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他自顾自地从一个铁盒里取出一支皱巴巴的、看起来像是自制的卷烟,用火柴点燃,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在狭小的驾驶舱里弥漫开来,混合着柴油味和河水的腥气,形成一种独特的气味。他眯着眼,透过布满污渍的舷窗看着前方水雾弥漫、望不到尽头的河道,眼神里是一种看惯荒凉后的淡漠。
熊泰接过馒头,没有立即吃,而是先检查了一遍。他用粗大的手指捏了捏,确认没有异物,这才咬下一口。馒头在嘴里需要用力咀嚼,几乎没有什么味道,只有面粉长时间放置后产生的微酸。但他狼吞虎咽地吃着,仿佛那是世间美味。吃完馒头,他又仔细地将咸菜分成几小份,慢慢地咀嚼,让咸味在口中蔓延,刺激着味蕾。
补充完体力后,熊泰依旧保持着高度警惕。他没有坐下,而是像一尊铁塔般守在船舱口,身体微微前倾,重心下沉,随时可以做出反应。他的目光不时扫过昏沉的水面和两岸快速后退的、如同怪兽剪影般的废弃工厂景象。那些工厂大多只剩下空壳,窗户破碎,墙壁斑驳,有些屋顶已经坍塌,露出内部锈蚀的钢架。在暮色中,它们像一群沉默的巨人,注视着这艘在河道上孤独前行的破船。偶尔有一两只水鸟从芦苇丛中惊起,扑棱着翅膀掠过水面,熊泰的肌肉就会瞬间绷紧,直到确认没有威胁才缓缓放松。这种持续的警惕消耗极大,但他已经习惯了——在过去的职业生涯中,他学会的第一课就是:松懈的时刻,往往是致命的时刻。
罗勇缩在角落里,小心地打开设备箱。他先是用一块相对干燥的布擦拭外表面的水珠,然后深吸一口气,打开箱盖。里面的仪器都用防水材料包裹着,但刚才涉水逃亡时,还是有少量河水渗入。他戴上手套,一件件取出设备检查:信号接收器、数据分析仪、微型服务器、几块备用电池,还有那台经过特殊改造的卫星通讯终端——这是他们与外界保持联系的唯一希望。
“电池舱有少量进水,”罗勇低声报告,声音里带着忧虑,“虽然做了防水处理,但长时间浸泡还是会有影响。卫星终端的天线接头有些氧化,可能需要清理。”
他边说边开始工作,从工具包里取出细小的螺丝刀、棉签和一瓶电子元件清洁剂。在摇晃的船舱里进行精密操作并不容易,他的手指必须格外稳定。汗水从他的额角滑落,但他浑然不觉,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中的仪器上。清洁剂的气味混合着船舱里固有的味道,形成一种奇怪的化学气息。他小心翼翼地将氧化的接头拆下,用棉签蘸取清洁剂一点点擦拭,动作轻柔得如同在进行外科手术。每完成一个步骤,他都会对着昏暗的灯光检查效果,确保金属接点恢复光亮。
一琢则顾不上吃东西,立刻打开林静留下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亮起的光芒在他脸上投下一片冷白。他试图连接船上的备用电源——那是一台老旧的小型发电机,发出的电压不稳,笔记本电脑的电源指示灯忽明忽暗。
“电压波动太大,我得调整一下电源适配器。”一琢自言自语,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多功能电源调节器。他熟练地接线、调试,几分钟后,笔记本电脑的电源指示灯终于稳定下来。
他在完全断网的环境下,继续分析之前从那个被制服的“清洁工”身上获取的零星数据。这些数据加密程度极高,大部分内容都无法直接读取,只能通过侧信道分析,尝试从数据包大小、传输时间间隔、加密算法特征等方面寻找线索。
“这个数据流模式很特别,”一琢盯着屏幕上一串串滚动的代码,“不是常见的AES或者RSA加密,更像是某种定制算法。传输间隔呈现某种规律性波动……等等,这波动模式怎么有点像……”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完全沉浸在了技术分析中。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调出不同的分析工具,试图破解这些数据背后的秘密。忽然,他眉头一皱,调出一个频谱分析界面——那些数据传输的时间间隔,竟然呈现出一种近乎生物节律的波动曲线,类似于心跳或呼吸的韵律,但又有着严格的数学规律。这种发现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什么样的通讯协议会设计成这种模式?除非……除非它本身就是在模仿某种生物信号。
小刀靠在冰冷的金属船舷上,感受着引擎传来的持续震动。这种震动通过船体传导到她的身体,与她的心跳形成一种奇特的共振。她望着窗外快速掠过的河岸景象——枯败的芦苇丛、半沉没的废弃小船、漂浮的垃圾,还有远处那些如同墓碑般林立的废弃工厂烟囱。
但她的注意力主要放在阿浪身上。这个人出现得太巧合,态度也太过于淡定,仿佛对他们被“回声”追捕这种事司空见惯。这种超乎寻常的平静,本身就是一个需要警惕的信号。
“你知道‘回声’,”小刀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发动机的噪音,带着不容回避的质询,“也知道那些‘清洁工’。你到底是什么人?真的只是个‘送货’的?”她需要更多信息来判断这个临时盟友的可信度。
阿浪吐出一个浓重的烟圈,头也没回,沙哑的声音伴随着烟味飘过来:“我说了,送货的,偶尔送人。在这片水陆交界的三不管地带混饭吃,黑白两道、牛鬼蛇神见得多了。要是没点眼力见儿,闻不到风里的危险味儿,早他妈不知道沉在哪段河底喂鱼了。”
他侧过半边脸,被烟火熏得微眯的眼睛瞥了小刀一眼。那张脸饱经风霜,皮肤粗糙如砂纸,眼角和嘴角布满深深的皱纹,像被岁月的刻刀反复雕琢过。但他的眼神却很清澈,或者说,是一种看透世事后的清明。
“十年前,这条河还没这么荒凉。”阿浪忽然话锋一转,说起了似乎不相干的事,“那时候沿岸还有几十家工厂,每天都有上百艘船来来往往,运原料、送成品。码头从早到晚都热闹得很,搬运工、船工、商贩、妓女……什么样的人都有。”
他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后来政策变了,环保要求严了,那些污染大的厂子一个个倒闭。工人散了,商贩走了,船也越来越少。再后来,连正经的航运公司都不走这条航道了,只剩下我们这些‘野船’偶尔跑跑。”
“但这片地方,人少了,秘密却多了。”阿浪的目光变得深邃,“那些废弃的工厂,成了不少见不得光的事情的交易场所。走私、黑市交易、地下赌场、器官买卖……还有更邪门的。我在这条河上跑了十五年,什么怪事没见过?”
他弹了弹烟灰,灰白色的烟灰飘落在已经积了厚厚一层污垢的操作台上:“‘回声’那玩意儿,可不是头一回在这片晃悠了。大概三年前吧,有一伙人租了我的船,说是要去上游的一个废弃化工厂取一批‘旧设备’。那帮人一看就不是善茬,眼神里透着杀气,但给钱大方,我也没多问。”
阿浪的声音低沉下来,船舱里只剩下发动机的轰鸣和船体破浪的声音:“到了地方,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比我今晚接你们的时候还要黑。那个化工厂在河湾最深处,连月光都照不进去。他们把船停在锈蚀的码头边,五个人进去了,只带了几个空背包。”
“我在船上等着,抽了三支烟。”阿浪的眼神飘向远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晚,“约莫过了一个多小时,我听到了枪声——很闷的声音,像是装了消音器,但在这寂静的河湾里还是能听出来。接着是几声短促的惨叫,声音压得很低,像是被人捂住嘴后发出来的。”
他顿了顿,烟已经烧到了指尖,但他浑然不觉:“又过了半小时,三个人出来了,不是五个。他们拖着两个银色金属箱,箱子不大,但看起来很沉。那三个人身上都有血,有一个手臂上还缠着绷带,血已经渗出来了。”
“他们上船后,什么也没说。其中一个——看起来像是领头的——直接扔给我一叠钞票,厚度是之前谈好的三倍。只说了一个字:‘走。’”阿浪终于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那是一个用罐头盒改造成的简易容器,里面已经积满了烟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