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明末三重苦:一个帝国的除夕侧影(2 / 2)
除夕当天,王阿盐没去盐滩——她要给女儿做“年饭”。她把糙米淘了淘(淘了三遍,还是有沙子),煮了锅糙米饭;又把去年腌的“咸鱼”(是盐场边的小咸鱼,用盐腌的,硬得像石头)拿出来,蒸了蒸;还有一碗“盐菜”(用盐场的野菜腌的,咸得发苦)。这就是除夕家宴——三碗菜,没有一样甜的。小盐啃着咸鱼,说:“娘,咸鱼不好吃,我想吃肉。”王阿盐红了眼,说:“明年,明年娘晒够了盐,给你买块肉——咱也吃顿肉。”
下午,张阿婆来串门,给小盐送了双“布鞋”——是张阿婆用自己的旧布做的,针脚歪歪扭扭,却很暖和。张阿婆坐在炕边,说:“阿盐,明年盐税怕是要涨——李盐吏昨天说,朝廷要征‘边饷’,得从盐税里出。”王阿盐叹了口气:“涨就涨吧,只要能让小盐好好的,我多晒点盐就行——哪怕手烂了,也不怕。”
守岁时,盐滩上的风很大,吹得窗户“呜呜”响。王阿盐把小盐抱在怀里,盖着件旧棉袄(是她年轻时的,现在给小盐穿,太短了)。小盐摸着王阿盐手上的裂口,小声说:“娘,你的手疼不疼?我给你吹吹。”王阿盐摇摇头:“不疼,娘的手硬,不怕疼。”小盐从怀里摸出块剩下的糖稀,递到王阿盐嘴边:“娘,你吃,甜——吃完手就不疼了。”王阿盐咬了一小口,糖稀真甜,甜得她眼泪掉下来——这是她今年吃的第一口甜东西。
子时的时候,远处天津卫城里传来鞭炮声,小盐趴在王阿盐怀里,问:“娘,那是什么声音?是过年吗?”王阿盐点点头:“是过年——过年就是,娘和你在一起,好好的,就够了。”她抱着小盐,看着窗外的盐滩,心里想:明年不管盐税涨多少,她都要好好晒盐,让小盐能吃顿甜粥,有糖吃,能穿件新袄,能像别的孩子一样,过年。这念头,成了压在她脊梁上,比盐袋更重,却也唯一能让她不垮下去的支柱。
这盐滩上的年,虽然咸涩,却有盼——有女儿的笑,有张阿婆的帮衬,有自己的力气,就够了。
边关蹄声:一封家书与半斤熟肉
宣府镇到张家口的“驿路”上,腊月三十这天,还跑着个驿卒——赵快脚,二十岁,山西大同人,因家里穷,来当驿卒,每月挣一两银子,管吃管住,却要跑遍宣府的大小驿站,传递塘报、公文。他的年没有热饭、没有暖炉,只有驿路的风雪、冻硬的干粮,年就在这奔波里过。
赵快脚跑得“快”,是驿卒里的“快手”——从宣府到张家口一百里路,别人要跑五个时辰,他四个时辰就能到。腊月三十早上,天没亮,驿丞就把他喊起来:“快脚,有紧急塘报,给张家口参将送过去——雪大,别耽误了,误了军情,砍你的头。”赵快脚赶紧爬起来,穿上那件“驿卒棉袍,一抖落,能掉下冰碴子,这是蓝色的粗布,里面塞了点碎棉花,领口、袖口都破了,风一吹就灌进去。他接过塘报,用油纸包好,揣在怀里(怕雪湿了),又从驿丞手里拿了块“干饼”(掺了沙子,硬得硌牙)、一壶热水(装在锡壶里,怕冻住),往驿路跑。
驿路上的雪没化,积了有半尺厚,踩上去“咯吱”响“风如刀,雪如箭。驿路茫茫。他只有一个念头:跑下去。”。赵快脚跑得急,没走几步就摔了一跤,锡壶里的热水洒了一半,他赶紧爬起来,摸怀里的塘报——还好,油纸没破。他咬了口干饼,干饼太硬,咽不下去,就着剩下的热水,慢慢咽。想起去年过年,他还在家,母亲给他煮了碗饺子,韭菜鸡蛋馅的,现在母亲不在身边,只能自己在驿路上啃干饼。
跑了两个时辰,到了“沙岭驿”(中间的一个小驿站),他进去歇了口气。驿站的驿卒老张给了他碗热粥,说:“快脚,雪大,别跑太快——昨天有个驿卒摔断了腿,还在炕上躺着呢。”赵快脚喝着热粥,暖乎乎的,说:“张叔,塘报紧急,耽误不得——参将等着呢。”老张叹了口气,给了他块麦饼:“拿着,路上吃——别饿着。”
出了沙岭驿,雪下得更大了,风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疼得钻心。赵快脚的棉袍被雪打湿了,冻得硬邦邦的,像穿了件冰壳。他跑一会儿,就搓搓手、跺跺脚,怕手脚冻僵了。跑过一道山梁时,脚下一滑,又摔了一跤,怀里的塘报掉在雪地里,他赶紧捡起来,用袖子擦了擦雪——还好,没湿。他坐在雪地里,喘着气,想起母亲昨天托人捎的信,说“家里一切都好,让他在外别太累,年后要是有空,回家看看”,眼泪差点掉下来——他想回家,想喝母亲煮的粥,想和母亲一起守岁。
又跑了一个时辰,终于到了张家口参将署。他把塘报递给参将的亲兵,亲兵接过塘报,说:“你等着,参将看完了,有回文要你带回去。”赵快脚站在参将署的院子里,雪落在他头上、肩上,像盖了层白霜。过了一会儿,亲兵拿着回文出来,递给赵快脚,还赏了他半斤熟肉(是参将家的年饭剩的)、一串芝麻糖。赵快脚接过熟肉和芝麻糖,赶紧道谢——这是他今年过年的“年货”。
往回跑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驿路上没有灯,只有月光洒在雪地上,泛着冷光。赵快脚摸出熟肉,咬了一口,肉香得很,他舍不得多吃,只咬了几口,就包起来,想带回家给母亲吃。又摸出芝麻糖,咬了一块,甜得很,他想起小时候,母亲给他买过芝麻糖,也是这么甜。
跑回宣府驿时,已是子时。驿丞还在等着,接过回文,说:“快脚,辛苦你了——灶上还温着粥,去喝碗热的。”赵快脚走到灶房,喝了碗热粥,又吃了块麦饼,暖乎乎的。他摸出怀里的熟肉和芝麻糖,小心地包好,想年后托人带回家给母亲——这是他给母亲的年礼。
守岁时,赵快脚躺在驿卒的通铺上,身边的驿卒们都睡着了,打着呼噜。他摸着怀里的熟肉和芝麻糖,心里暖乎乎的——虽然今年过年在驿路上跑了一天,吃了两跤,可他把糖报送了,还得了熟肉和芝麻糖,他摸着怀里给母亲的甜,便觉得这漫天的风雪,似乎也没那么冷了。”
他想:明年要是挣够了钱,就辞了驿卒的差事,回家给母亲养老,再也不跑驿路了。
窗外的雪还在下,驿路上的风雪还在刮,可赵快脚心里不冷——他有母亲的牵挂,有手里的年礼,有对明年的盼头。这驿路上的年,虽然风雪大,却有暖——有陌生人的帮衬,有对家人的惦念,有自己的脚力,就够了。
“在这一夜,帝国的万千繁华之下,有三粒尘埃在各自的角落里闪烁着微光:一粒在书案的油灯下,以圣贤书为甲胄,对抗着贫寒;一粒在咸涩的海风里,以母亲的身份为堡垒,守护着孩童;一粒在无尽的风雪中,以青春的脚力为代价,传递着命令。他们是尘,是被轻易拂去的存在;他们亦是壤,是托举着整个时代,最沉默、最深厚的基底。他们的年,没有团圆,没有丰盛,唯有‘活着’本身,就是一场壮烈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