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幻海沉浮窥本相,灵台明澈见真如(2 / 2)
在这场与自身欲望的惨烈角力中,理智与责任,终于再一次,以近乎自残的代价,取得了惨胜……
白战才缓缓抬起眼睑,目光如两道凝练的实质寒芒,精准无误地投向高台正中央主位上端坐的身影——蓬莱仙宗当代掌门,蓝鹤唳。
蓝鹤唳一身靛蓝色云纹道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双目开阖间似有雷霆电闪,周身散发着不怒自威的磅礴气势。
他早已将白战旁若无人的举动尽收眼底,面上虽古井无波,但微微捻动拂尘玉柄的指尖,还是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与等待。
这位修为深不可测的掌门师伯,竟在自家仙门千年大典的紧要关头,被迫旁观了一场小夫妻的温馨早膳。
其他几位分坐两侧的长老与三位真人,有的眼观鼻鼻观心,如枯木坐禅;有的则微微蹙眉,隐现不耐。
即将主持第三关的重阳子,反而饶有兴味地捋着拂尘,眼神在师伯蓝鹤唳隐忍的面色和自家师兄那旁若无人的姿态间来回扫视,嘴角噙着一丝看好戏的笑意。
白战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如同在平静湖面投入一颗石子,瞬间荡开清晰无比的涟漪。
穿透了所有的寂静与等待,清晰地传到蓝鹤唳耳中:“师伯…”
只此二字,话语间再无半点客套虚词,简洁直白得近乎失礼。
那声调平铺直叙,全无请示的抑扬,却自内里透出一种沉静的恭敬。
“…可以开始了。”
随着他话音落下,仿佛一道无形的旨意被传达。
早已等候多时、神经紧绷如弦的几位长老,几乎在白战尾音消散的同时,便立刻有了动作。
他们无需言语交流,眼神交汇间便已达成共识,几乎同时向侍立在高台边缘、身着统一青色道袍的弟子们投去一个凌厉而明确的示意。
“当——!”
一声宏亮、悠远、仿佛自九天之上传来的钟鸣,骤然炸响!
声音浑厚磅礴,带着洗涤灵魂的威严,瞬间撕裂了问道台上凝固的空气。
化作肉眼可见的淡金色音波,以高台为中心,层层叠叠地扩散开来,席卷了整个空旷的试炼场!
“嗡……”
钟声余韵绵长,在群山之间久久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更震得台下那数百名翘首以盼的少年少女们心神激荡!
这些来自九州四海、怀揣着无限憧憬与忐忑前来求仙问道的年轻面孔,早已等得心焦如焚。
从旭日初升等到日上三竿,看着高台上那对神仙眷侣旁若无人地享用早膳,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他们或站得双腿僵硬,或紧张得手心冒汗,或小声交头接耳揣测着试炼内容,或目光灼灼地盯着高台,试图从那几位传说中的长老身上窥得一丝仙缘。
更有甚者,目光频频落在白战和拓跋玉身上,既有对那神仙风姿的仰慕,也有对这漫长等待的不解与微词。
此刻,这声迟来的钟鸣,不啻于天籁之音!一瞬间点燃了所有人心中的火种,驱散了所有的不安与焦躁,只剩下沸腾的热血和对仙途的无限渴望。
数百道目光瞬间由散乱变得聚焦,如同数百支蓄势待发的利箭,齐刷刷地、带着破釜沉舟般的锐意,射向高台中央!
钟声的余波尚未完全平息。坐在左侧首位、恢复清冷的重阳子,缓缓站起身来。
他身材修长,如悬崖边孤独的青松,挺拔的脊梁透着冷峻的坚韧。
身着一袭淡青色道袍,衣襟处银丝云纹随风轻曳,映衬着俊朗如仙人的面容。
双目明亮似星辰,闪烁着智慧又狡黠的光芒,在沉寂中更显超然物外的孤高,眼神仿佛能洞察人心最深处的秘密。
与周围几位衣着华贵、气势逼人的长老相比,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随着他起身,一股难以言喻的玄奥气息悄然弥漫开来,与蓝鹤唳的威严、其他长老的凝重截然不同,那是一种带着山林野趣、却又深不可测的灵动。
他并未立刻开口,只是用那双洞悉世情的眼睛,缓缓扫过台下那一张张年轻、热切、充满渴望与忐忑的脸庞。
他的目光带着实质的重量,让每一个被扫视到的少年少女都不自觉地挺直了脊背,屏住了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猛烈地跳动。
时间静默半刻,重阳子微微一笑,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山涧清泉敲击卵石:
“诸位小友,久候了。”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在白战和拓跋玉的方向若有若无地停留了一瞬,笑容更深了些许,“仙道漫漫,机缘难得,却也最忌心浮气躁。今日这第三关,便由贫道来设……”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目光也变得锐利如鹰隼:
“此关名为——?‘叩心’?!”
“叩心”二字如同惊雷,在每个人心头炸响!没有刀光剑影,没有术法比拼,只有这玄之又玄的两个字。
却让台下所有少年少女的心猛地一沉,脸上的兴奋瞬间被凝重和深思取代。
这一关,究竟要如何“叩”?叩问的,又是什么?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肃穆与悬念中,白战依旧稳稳地抱着拓跋玉,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期待、紧张都与他无关。
他微微侧过头,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在妻子耳边低语了一句什么。
拓跋玉闻言,方才因羞怯而低垂的眼眸倏地抬起,望向男人。
眼中闪过惊诧,随即化为浓浓的担忧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她下意识地,更紧地攥住了白战的衣襟。
而白战,则回以一个极其微小的、安抚性的颔首。
深邃的目光重新投向下方试炼场中那数百名即将接受“叩心”考验的年轻灵魂,眸光深处,一片沉静如海,无人能窥见其下涌动的暗流。
问道台的风,似乎在这一刻,都带上了一丝命运的沉重气息。
真正的考验,伴随着那一声迟来的钟鸣和他怀中娇妻无声的担忧,终于降临。
“叩心”二字余威未散,高台上的重阳子袖袍轻拂,衣襟银丝云纹忽如活水流动,一道淡青色光幕自他足下蔓延开去,瞬息笼罩整个广场。
数百名少年少女身形微震,如被无形之手按入座中,双目紧闭,呼吸凝滞,坠入各自的心海幻境。
风掠过寂静的广场,只余道袍翻飞的簌簌声,以及重阳子眼中洞穿虚妄的冷光。
陈氏嫡子陈珩,面如冠玉,锦衣华服缀满南海珠光。他坠入一片流光溢彩的琼楼玉宇。
脚下是灵玉铺就的长阶,两侧宝匣自动开启,千年灵药、神兵利器、上古功法堆积如山。
更有无数模糊人影匍匐阶下,高呼:“少主天纵之资,当掌乾坤!”
虚荣如蜜糖灌入耳中,他仰天大笑,伸手欲抓取一柄星辰淬炼的长剑——
“锵!”
剑入手刹那,寒光骤变锈蚀,珠玉化为腐土,匍匐人影抬起脸,竟是一具具挂着腐肉的骷髅。
阴风裹着讥诮钻入骨髓:“陈氏倾全族之力堆砌的‘天才’,离了这金玉囚笼,你……还剩什么?”
陈珩如遭雷击,手中锈剑寸寸碎裂。他看见自己锦衣下的身躯正迅速干瘪,露出森森白骨。
极致的恐惧攫住心脏,他嘶吼着撕扯华服,却扯下片片血肉。
千钧一发之际,幼时偷学的半卷《清心咒》忽浮心头。
他指甲深陷掌心,血珠滴落腐土,却以残破之躯盘膝而坐,嘶声诵念:“……身如流沙,名似泡影……”
骷髅在咒文中扭曲消散,金玉废墟坍缩成一方青石蒲团。
他浑身浴血,衣衫褴褛,眼中却破开一丝从未有过的清明。
北域孤女阿阮,缩在角落的灰布身影单薄如纸。她坠入一片无边雪原。
寒风如刀,冰棱刺骨,正是她幼年冻毙双亲的那座死亡冰谷。
前方,母亲僵硬的背影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娘——!”
阿阮哭喊着扑去,指尖触及的却是一尊冰雕。冰雕骤然碎裂,风雪中传来母亲临终的叹息:“阿阮……活下去啊……”
绝望如冰锥刺穿肺腑。她跪在雪中,体温急速流逝,睫毛凝霜。
就在意识即将冻结时,怀中忽有微光透出——那是她离家前,用所有积蓄在坊市换来的最劣质法器,一盏仅能发热三日的“暖阳灯”。
豆大的暖光晕开小小一圈,风雪竟不能侵。阿阮颤抖着捧起那盏粗陋小灯。
光晕中,母亲破碎的冰雕似乎化作一个温柔的笑靥。
她不再试图抓住虚影,反将灯紧紧贴在胸口,以身为柴,灼灼暖意自心口燃起,竟逼退周身三尺风雪。
冰原在暖光中融化,露出一截嫩绿草芽。幻境无声转换,她立于春溪之畔,掌心灯盏虽灭,心火已燃。
寒门少年石荆,筋骨如铁,眉间一道狰狞旧疤。他坠入深渊之畔。
脚下是无底黑渊,头顶是倒悬的万仞刀山!唯一生路,是横跨深渊的一根发丝般纤细的蛛索。
罡风呼啸,蛛索剧烈震颤,仿佛下一瞬就要断裂。
一个充满诱惑的声音在脑海低语:“跳过去!只要够快、够狠!力量!你需要吞噬一切的力量!”
那是他无数次在生死边缘搏杀时的信条,石荆筋肉贲张,蓄力欲跃。
忽见蛛索另一端景象变幻:幼妹病榻咳血,老父佝偻矿洞,皆因他执着于“变强”而疏于照拂。
黑渊中伸出无数枯手,幻化成被他踩踏过的对手、因他争夺资源而破碎的家庭……
石荆踏出的脚僵在半空。他凝视深渊中挣扎的幻影,又望向头顶象征“力量巅峰”的刀山,汗如雨下。
最终,他缓缓收势,竟盘膝坐于摇摇欲坠的蛛索之上!任罡风如鞭,刀气割面。
他只闭目内守:“力非凌驾,乃为守护。”
蛛索陡然绷直,化作一道通天石梁。他起身踏梁而行,步履沉稳,身后深渊开满坚韧的岩花。
药王谷弟子林菀,指尖还残留着草木清香。她坠入一间遍布丹炉的密室。
千百座丹炉同时喷吐烈焰,炉壁上浮现她最熟悉的场景:三炉“九转还魂丹”同时开炉。
一炉火候过猛焦黑如炭,一炉药力混杂青烟滚滚,唯有一炉霞光氤氲。
她扑向那成功的丹炉,炉盖却猛地弹开,喷涌的不是仙丹,而是无数双血红的眼睛,厉声尖啸:“错一次!便是人命!”
幻象是她心魔——半年前因一味药材分量失误,致同门师姐药毒攻心,虽救回却损了根基。
从此她苛求完美,寝食难安。此刻,失败丹炉的焦烟与毒雾凝成巨蟒缠身,勒得她骨骼作响。
林菀几近窒息,目光却死死锁住唯一那炉霞光。
她不再试图扑灭毒烟巨蟒,反而颤抖着伸出手,任由毒牙刺入掌心。
剧痛中,她将溢血的掌心按向那炉霞光:“丹道……容错……方能……求真!”
霞光暴涨,吞没毒蟒。千百丹炉归一,炉火温润如春,一枚莹润的丹药悬浮其中,虽非完美无缺,却生机盎然。
孪生姐妹花月、花影,同入幻境,却见彼此倒影。
花月置身金碧辉煌的宗门大殿,受万众瞩目,师尊将代表首席弟子的玉圭递来。
花影则被困在殿外阴影,看着姐姐荣耀加身,手中只有半块残破的弟子令牌。
嫉妒如毒藤疯长,花影手中令牌突然化作匕首,狠狠刺向殿内花月的背影!
利刃穿胸的剧痛同时在两人身上炸开,花月惊骇回头,看见妹妹眼中与自己如出一辙的怨毒。
更恐怖的是,她手中玉圭竟也化剑,本能地刺向花影。
刀剑即将互噬的刹那,幼年一幕强行闪现:寒冬破庙,妹妹花影将最后半块硬饼塞进发烧的姐姐口中。
花月刺出的剑陡然凝滞,花影的匕首也停在姐姐心口半寸。
两人在剧痛中,第一次看清对方眼中深藏的、被嫉妒掩盖的恐惧与依恋。
“阿姐……”“阿影……”
姐妹同时弃刃!匕首玉圭坠地粉碎。镜面般的幻境轰然炸裂,碎片重组为清澈溪流,倒映出两人相互扶持的身影。
原来破妄之钥,不在争胜,而在承认并接纳那如影随形的“另一个自己”。
昨日已过两关的林少虞,青衫洗的发白,指节残留墨痕。
他坠入一座巍峨书院。朱门高耸,匾额“天道酬勤”金光刺目,院内廊下却空无一人。
忽有无数试卷如雪片纷落,每一张皆是他苦读十年的经义策论,页页朱批“下品”!
讥笑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寒门蝼蚁,也配问道?”
墨迹在试卷上蠕动,化作锁链缠缚四肢,将他拖向书院角落的废弃笔冢——那里堆满折断的秃笔,正是他父亲典当祖田为他换来的“松烟紫毫”。
父亲佝偻的背影在冢中哀叹:“儿啊……读书……无用啊……”
锁链勒入皮肉,鲜血滴落砚台。林少虞濒窒息,却猛然抓起染血的残笔,狠狠扎向“天道酬勤”的匾额。
金匾裂痕蔓延,露出其后真容——竟是半卷残破的《道德经》。
他以血为墨,在经卷空白处颤巍巍书下:“?道在瓦甓,何论门庭??”
笔落刹那,朱门崩塌,书院化为青翠竹林。他立于竹下,断笔生芽,新叶如剑指天。
戴纱笠的少女云璃,薄纱垂至下颌,坠入一片永夜竹林。
月光被浓雾吞噬,唯腰间一枚残旧铜铃散发微光。她疾行欲寻出路,竹影却扭曲成无数窥视的眼瞳。
沙沙竹叶声汇成窃语:“摘下它……让他们看清你的脸……”
恐惧如冰水灌顶——她想起幼时因额生“妖痕”被族亲驱逐,纱笠是最后的屏障。
雾气骤然凝结,化作一面冰镜。镜中映出她的脸:左额一道赤痕如焰,右颊却爬满幽蓝咒纹!
赤痕灼热欲焚尽竹林,咒纹阴寒则冻结血脉。两股力量撕扯脏腑,纱笠在剧震中滑落半寸。
“轰!”
赤痕迸发的流火溅上竹枝,顷刻燃起山火;咒纹逸散的寒气冻结溪流,冰刺穿空!哀嚎声四起,林中竟隐现村民奔逃的虚影。
?云璃踉跄跪地,十指插入泥土。就在心神将溃时,铜铃无风自鸣,清音荡开。
她忽忆起重阳子开场之言:“仙道机缘,在己不在天。”
烈焰与寒冰的撕扯中,她不再压制任一力量,反将双手缓缓按向心口,任赤痕与咒纹在肌肤下交织奔流:“欲焚则焚,当凝则凝……?此身是炉,自炼乾坤!?”
纱笠飞散,额间赤蓝二色竟交融为一抹流转的星河。火熄冰融,星河所照处,竹生新叶,月满中天。
幻境如潮退去。广场上,有人瘫软如泥,心神溃散;有人汗透重衫,却目光湛然,过关者不过三百余人。
陈珩锦衣破碎却脊梁笔直;阿阮怀抱熄灭的灯盏,眼中暖意未消;石荆静立如山,疤痕平添沉稳。
林菀指尖轻捻一枚虚幻丹丸,神色释然;花月花影双手紧握,泪中有笑。
林少虞立于人群边缘,青衫血迹斑斑,掌心断笔已生三寸青翠,孤直如竹。
云璃纱笠重戴,笠沿垂纱却无风微扬,额间一点星芒透纱而出,映亮周身三尺。
重阳子目光扫过众生相,唇角微扬。袖中五指虚空一握,青光尽敛。
西坠的残阳将云霞与广场染作赤金,更将他青袍云纹映得宛如天裁。
“心魔如渊,叩之方知深浅;灵台如镜,拭净始见真颜。”
他声音不高,字字如钟。敲在幸存者心头,“此关非终,而是问道之始。诸位小友,且带着这‘叩心’之印,去走你们……自己的仙途吧。”
余音袅袅,过关的少年少女们肃然起身,向着高台躬身长揖。
无人欢呼,广场上唯有风声掠过衣袂,以及数百颗历经淬炼的心,在暮色中沉稳跳动的声音。
灵台心火已燃,纵前路千劫,亦照夜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