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仙殒凡尘·天地悲(2 / 2)
皇帝心头一震,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
“臣妾……自知大限已至……”琅妃每说一个字都无比吃力,“不敢……求其他……只求陛下……念在当年……微末之功……开恩……”
她喘息着,目光恳切地看向采薇和星萍,又看向脚边的月乌:
“放她们……出宫……还有……月乌……给她们……自由身……让她们……带着它……离开这……牢笼……寻个安稳……了此残生……”
这是她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请求。为了这两个忠仆,为了守护她的月乌。
皇帝看着眼前这枯槁如柴、气息奄奄的女子,看着她眼中那份至死不忘的托付,心中那点帝王权衡瞬间被一种更汹涌的情绪冲垮。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朕……准了!采薇、星萍,即日起除去宫籍,赐白银千两,田庄一处,携……此猫,出宫去吧!朕保你们后半生衣食无忧!”
“娘娘——!”采薇和星萍再也忍不住,扑倒在床前,泣不成声。
琅妃的脸上,艰难地扯出一丝极其微弱的、释然的笑容。她最后的目光,再次温柔地拂过月乌和阿渺,嘴唇无声地动了动,仿佛在说:“乖……好好活……”
下一刻,她那勉强支撑的头颅轻轻一歪,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息彻底断绝。
就在她气息断绝的瞬间!
一股难以形容的、极其精纯又无比浩渺的气息,如同无形的清风,骤然从她体内逸散开来!没有惊天动地的异象,没有光芒万丈,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空”与“净”的感觉弥漫开来。这股气息瞬间充满了整个冷宫,然后如同退潮般,极其迅速地消散于天地之间,归于虚无。仿佛从未存在过。
冷宫中,只剩下采薇和星萍撕心裂肺的悲泣。
皇帝怔怔地看着那迅速变得冰冷、再无生息的躯体,感受着那股瞬间消散的奇异气息,心中莫名地空了一块。没有想象中的如释重负,反而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为一个工具,一个隐患的消失而悲伤?他自己都觉得荒谬,但那感觉却真实存在。
白云道人更是如遭雷击,僵立在原地,脸色煞白!他清晰地“看”到了!那不是凡人的魂魄离体!那是……本源消散,归于天地大道!这绝非寻常修士或精怪能做到的!这分明是……仙神陨落之兆!
“仙人……她竟是……”白云道人心中掀起滔天巨浪,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难道……当年冥界剧变,轮回井动荡,仙魂崩解……与之有关?!”
他猛地看向月乌。黑猫月乌在琅妃气息消散的瞬间,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金瞳中的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与空洞。它没有哀鸣,只是将头深深埋进前爪,蜷缩在主人冰冷的手边,仿佛也一同死去。
他又看向阿渺。小小的蚊子似乎也感受到了那彻底的消逝,它翅膀上的微光剧烈闪烁了几下,最终彻底黯淡下去,无声地落在月乌的头顶,一动不动。
白云道人看着眼前的一切:消散的仙影、死寂的守护兽、失去光华的异蚊、悲泣的凡人、茫然的帝王……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这看似平静的人间京城,到底隐藏着多少惊天动地的秘密?一场涉及仙神陨落、轮回崩乱的剧变余波,似乎正无声地笼罩下来。而他,以及他那观中身世离奇的澄心,还有那满身孽债的孟青云,似乎都已不知不觉地,被卷入了这巨大的漩涡边缘!
紫微垣深处,掌管诸天仙神籍册的“星命阁”内,亿万星辰般的玉简在虚空中缓缓流转,无声地记录着每一位仙神的存续、位阶与因果。值守星官例行巡视,目光扫过一片沉寂多年的角落时,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一枚烙印着古老“凌华”仙篆、沉寂黯淡了千年的玉简,此刻竟无风自动,缓缓开启!玉简内原本黯淡无光、仅存一丝微弱联系的本源印记,如同燃尽的灯芯,发出最后一点微弱的明灭,随即彻底熄灭、消散!仙篆也随之失去所有光华,变得如同凡石!
“凌华仙子……本源……彻底消散了?!”星官骇然失色,声音都变了调。这意味着,这位消失千载、音讯全无的仙子,并非被困或转世,而是彻底……形神俱灭,归于大道!
他不敢怠慢,双手捧起那枚彻底灰暗的玉简,化作一道流光,直冲紫微帝君所居的北辰宫。
紫微帝君,执掌经纬,统御星辰,威严深重。当星官呈上凌华仙子彻底消散的玉简时,北辰宫内的星光都为之一暗。
“形神俱灭……”紫微帝君的声音如同万载寒冰碰撞,蕴含着震怒与一丝难以置信,“凌华乃守护神君座下得力仙将,道基深厚!即便下界寻主,遭遇不测,也不该落得如此下场!查!她最后消失于何处?因何陨落?!”
星官冷汗涔涔:“回禀帝君,凌华仙子千年前持‘寻星引’下界,踪迹便隐没于凡尘,星册亦难追踪。只知其最后一次明确踪迹,似与凡间王朝气运有所牵连……具体缘由,星册亦无记载。”
“凡间王朝?”紫微帝君眉头紧锁,指尖星辰之力流转,试图追溯那丝彻底消散的本源去向,却只感受到一片虚无,“竟能彻底磨灭一位仙将本源……此事绝不简单!备驾!本君要面见天帝!”
凌霄宝殿内,天帝听完紫微帝君的禀报,看着那枚灰暗的玉简,深邃的眼眸中并无太多意外,只有深深的叹息与洞悉一切的悲悯。
“凌华……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天帝的声音带着一丝悠远,“她的陨落,非是外力强绝所致,实乃……自陷因果,本源耗尽,油尽灯枯。”
紫微帝君不解:“自陷因果?请陛下明示!”
天帝挥手,殿中浮现出当年凌华仙子请命下界时的模糊光影:
“当年守护神君持‘破界梭’探索域外混沌,追寻‘湮灭之墟’异动根源,一去不返。其命籍玉简虽未碎裂,却光华黯淡,踪迹全无,显是已成功破界,进入我等难以观测之异域或小世界。此乃神君之劫数,亦是其机缘所在,强求不得。”
天帝指向光影中凌华仙子决绝的身影:
“然凌华重情,执念深种。她认定神君遇险,不惜一切代价要寻回。她求得‘寻星引’,强索‘破界梭’下落星图,此为其介入神君命格之始!守护神君位格何其尊崇?其命格轨迹牵涉天道隐秘,强行介入,必遭反噬!她下界后,为接近藏有‘破界梭’线索的凡间王朝秘库,不惜卷入王朝更迭,以凡躯施展禁术助人皇登基,换取接触之机。此等行径,已是严重透支仙元,动摇道基!”
光影变幻,映出凌华仙子在秘库深处,面对灵性尽失、如同废铁的“破界梭”时,那瞬间崩溃绝望的神情。
“及至寻得‘破界梭’,却发现其灵性早在神君强行破界时便已彻底崩毁消散!万载追寻,豁出性命换来的,竟是一场空梦!此等打击,心神剧创,仙基彻底崩毁!其后千年,她记忆消散,仙躯溃败,困守凡尘冷宫,本源日夜流逝……直至今日,彻底归于天地。”
天帝的叹息声回荡在大殿:
“更可叹者,神君于未知之境,对此毫不知情。凌华此番强求介入,其陨灭之因,其强耗的本源,其承受的反噬与绝望……皆因追寻神君而起。此等滔天因果,冥冥之中已系于神君之身!纵使神君他日功成归来,此段本不该存在的‘殒仙之因’,亦将成为其道途之上难以磨灭的业障与心魔!凌华欲救主,反成累主之因;欲追寻,反陷永劫之果。此乃强求天命、妄动命格之代价!”
紫微帝君听得心神俱震!他这才明白凌华陨落的根源竟是如此沉重而无奈!强求介入上位仙神的命格,付出的代价竟是形神俱灭,还将业债系于毫不知情的主君身上!这结局,比死于强敌之手更令人扼腕叹息!
“陛下,那神君他……”紫微帝君忧心忡忡。
天帝望向无尽虚空,目光仿佛穿透了界壁:
“守护神君之路,本在域外。凌华之殒,是其劫中变数,亦是神君归途之上必须面对的因果业障。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此劫能否化解,业障能否超脱,皆在神君自身,亦在……那未知之地的造化。至于凌华……”
天帝的目光落回那枚灰暗的玉简上,带着一丝极淡的惋惜:
“她以身为炬,照亮了不该踏足之路,也燃尽了自己。此等执着,可敬,可叹,亦足为后来者戒。传令下去,星命阁中,凌华仙籍……除名。其名号,暂存于‘殒仙录’,待神君归来,再行定夺。”
灰暗的玉简缓缓飞回紫微帝君手中,触手冰凉。北辰宫主心中五味杂陈,躬身领命。他知道,凌华仙子彻底消失了,只留下一个沉重的谜团和一段缠绕在未知神君身上的因果业债,在这浩瀚的天道轮回中,等待着未来的解答。
而此刻,凡间冷宫之中,月乌依旧将头深埋在前爪,仿佛与主人一同死去。无人知晓,在凌华本源彻底消散、天庭除名的瞬间,月乌识海深处,那道属于守护神君的、沉寂了万载的微弱契约印记,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仿佛远在无尽时空之外的主人,也被这源自故土的沉重因果所触动,于永恒的探索中,泛起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涟漪。
冷宫的月光透过残破窗棂,在地上漫开一层惨白寒霜。
琅妃后事已毕,仙人玉体虽本源尽散,却终究让入主皇陵的凡间帝王得了莫大裨益。采薇与星萍远遁宫墙,也算全了琅妃遗愿。
唯余那黑猫与蚊子精怪,终是难容于帝王心念。
老宫女提着食盒,屏息凝神地靠近蜷缩在角落里的月乌,以及那只静静伏在月乌身侧、几乎与幽暗阴影融为一体的巨大蚊虫。她颤抖着手,轻轻探出,试图抱起那看似毫无生气的灵猫。
“且慢。”
低沉威严的声音如雷霆般在门口炸响。身着常服、却难掩一身帝王龙气的帝王在白云道人的陪同下步入室内,目光如利剑般锐利,先在月乌身上短暂停留,随即死死锁定在那只巨蚊身上。那蚊虫的庞大身躯远超寻常,口器在微弱光线中闪烁着幽寒的金属光泽,隐隐透出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妖异气息。
老宫女吓得慌忙跪伏在地。
帝王并未瞥她一眼,只是转向身边仙风道骨的白云道人,沉声道:“此猫乃仙子遗物,或有不凡。然此蚊……”他眉头紧蹙,语气带着不容置辩的审慎,“如此异状,恐非善类。若放任其随宫人离去,恐酿祸端。朕,不放心。”
白云道人微微颔首,雪白拂尘轻搭臂弯,目光扫过巨蚊,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陛下圣虑周全。此蚊确非凡物,气息虽敛,然隐隐有妖气盘桓,怕是已生灵智,成了气候。若骤然流落凡尘,确难预料其行止。”
帝王负手,踱了两步,最终停在白云道人面前,目光灼灼:“道长乃方外高人,通晓玄机。此二物,还请道长代为约束、看管。一则免其惊扰世人,二则……”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仙子身份成谜,其灵兽与这异虫相伴,或为线索。烦请道长费心,多方查探,或许能从此兽及此蚊身上,窥得仙子来历一二?若能查明其根底,或可解朕心头之惑,亦解这冷宫因果。”
白云道人稽首,语气平和却带着应承:“陛下所托,贫道自当尽力。贫道在京郊山上有处白云观,清幽僻静,灵气尚可,正宜安置此二灵物。贫道必以符咒阵法约束,详加观察,若有关于仙子身份之线索,定当及时呈报陛下。”
“如此甚好。”帝王微微颔首,紧锁的眉头稍展,显然是认可了这个安排,尤其是听到“白云观”三字,“那便有劳道长了。此蚊妖异,道长务必谨慎,莫让其逃脱为害。”
“陛下放心,贫道自有分寸。”白云道人再次应诺。
月光下树影摇曳生姿,一君一道于沉凝氛围中形成了默契。帝王目光最终掠过仿佛陷入永恒沉睡的月乌及其身侧令人心悸的巨蚊,淡然挥手示意。老宫女如获敕令,悄然躬身退去。白云道人则移步向前,宽大袖袍无风而拂,无形气机顷刻笼罩月乌与巨蚊。其未急于触碰,反取出数道流辉玉符,唇间默诵真言,玉符化为清光数缕,分别隐入月乌颈项与巨蚊翅根,凝成一道温润而坚韧的禁制。
巨蚊复眼似有极微颤动,口器几不可察地微缩,然终未作反抗,静默如初。
启程罢。白云道人声若轻羽,袖袂翻卷间托起二者,身影在清辉中离去,终没于冷宫月色里。
帝王孑立空庭,凝睇道人消逝之处,目色幽邃。京郊山巅那座白云道观,自此刻始,已悄然系于这段玄秘仙缘之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