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2集:南行的收获(2 / 2)
“卖走私电子表呢。”老李见怪不怪,“从香港过来的,便宜,但质量没保证。你们可别买啊。”
车子拐进一条稍窄的街道,在一栋五层楼前停下。“到了,我们公司。”
广州外贸公司的办公楼很气派,大理石地面,旋转门,墙上挂着世界地图和全国地图。老李带他们上到三楼,进了一间会议室。
“先休息一下,喝点茶。广州的茶和北方不一样,你们尝尝。”老李泡了壶铁观音。
茶水金黄,香气扑鼻。秦建国喝了一口,确实不一样。
“老陈在电话里都跟我说了。”老李坐下,“你们想考察工艺美术市场,特别是木艺这一块。我先给你们介绍一下基本情况。”
他拿出几本画册和文件:“广州的工艺美术品市场,大概分三块。一是国营厂,比如广州工艺美术厂、象牙雕刻厂,这些是传统主力,主要做出口。二是个体户,这几年才兴起,规模小,但灵活,做的东西新奇。三是‘三来一补’企业,港商投资,用我们的原料和人工,按他们的设计做,产品全部出口。”
秦建国翻开画册,里面是各种工艺品的照片:象牙雕、玉雕、木雕、刺绣、陶瓷……种类之多,工艺之精,远超他的想象。
“你们春城的木雕,我见过一些,以实用为主:家具、门窗、生活用具。”老李说,“广州这边不同,早就转向纯艺术品了。你看这个,”他指着一件红木镂空雕,“这是去年广交会上卖的,一件八千美元。”
八千美元!秦建国和沈念秋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震惊。
“所以啊,小秦,你的路走对了。”老李认真地说,“工艺品要卖上价,必须往艺术品方向走。但这里有个问题——你的东西,定位在哪里?”
他拿出一份市场分析报告:“高端市场,被传统大师垄断,他们有名气,有传承,外人很难进去。中低端市场,被个体户占领,价格战打得厉害。你要想突围,得找到自己的独特定位。”
秦建国沉思片刻:“我的优势可能就在于‘不传统也不洋气’。传统大师的东西好,但有些年轻人觉得老气;个体户的东西新,但缺乏深度。我想做的,是有现代感的中国艺术。”
“这个定位好!”老李点头,“但要落实,需要几个条件:一是持续的好作品,二是专业的包装宣传,三是稳定的销售渠道。”
他站起来:“走,我先带你们去几个地方看看。”
接下来的三天,老李带着秦建国和沈念秋跑遍了广州主要的工艺品市场。
他们去了国营的广州工艺美术厂,看老师傅在象牙上刻出细如发丝的纹路;去了个体户聚集的文德路,看年轻人用新奇的创意做树脂工艺品;去了刚刚兴起的白马服装市场,看摊主们用香港的款式加上本地的布料,做出既时髦又便宜的衣服。
每一处都给秦建国带来冲击。北方还在小心翼翼地试探市场经济,南方已经跑起来了。这里的人谈生意直来直去,讨价还价面红耳赤,成交后握手言欢。一切以效率和利益为导向,那种计划经济时代的矜持和迂回,在这里几乎看不到。
第四天,老李说:“今天带你们去个特别的地方——深圳。”
“深圳?那不是个小渔村吗?”沈念秋问。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老李笑道,“现在可是特区,一天一个样。咱们去看了就知道。”
车子开上广深公路。这条路还不像后来那么宽,但车流量已经不小,大多是货车,拖着各种物资往深圳运。
两个小时后,深圳到了。
秦建国和沈念秋再次被震撼。
如果说广州是繁华,深圳就是狂野。到处是工地,打桩机的声音此起彼伏,尘土飞扬。脚手架像森林一样矗立,吊车在空中旋转。街道两边,简陋的工棚和崭新的楼房并存,穿着工作服的工人和西装革履的商人擦肩而过。
“这里三年前还是一片稻田。”老李指着远处的高楼,“那栋国贸大厦,正在建,要建五十三层,中国第一高楼。”
他们去了罗湖口岸,看到排队过关的人流——大多是香港人过来投资或探亲,也有内地人拿着各种证明试图去香港。
“政策在这里最宽松。”老李说,“你们想看的工艺品市场,深圳有,但不如广州成熟。不过这里有别的东西——机会。”
在深圳,他们遇到了一群特别的创业者。有上海来的工程师,辞职办电子厂;有北京来的画家,开广告公司;有本地农民,用征地款开酒楼。每个人的故事都不同,但眼里都有同样的光——那种看到未来、并坚信自己能抓住未来的光。
晚上,老李带他们见了一个港商,姓黄,做工艺品进出口生意。
黄先生四十多岁,说话带着港普口音:“秦先生的作品,我看过照片,很好的啦。但你有没有想过,把规模做大?”
“怎么做大?”秦建国问。
“开工厂,请工人,流水线生产。”黄先生说,“艺术品也可以量产的啦。你看宜兴紫砂壶,大师亲手做的卖几千,徒弟做的卖几百,工厂批量生产的卖几十。市场需要不同层次的产品。”
秦建国沉默了。这确实是个思路,但和他想走的路不太一样。
沈念秋轻声问:“黄先生,如果批量生产,艺术性会不会打折扣?”
“当然会啦。”黄先生很直接,“但生意是生意,艺术是艺术。你要赚钱,就要走量;你要成名,就要做精品。两条路,看你选哪条。”
回广州的路上,秦建国一直没说话。
沈念秋握住他的手:“你在想黄先生的话?”
“嗯。”秦建国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夜景,“念秋,你说我该怎么选?是坚持做精品,还是尝试规模化?”
“我觉得,你可以两条腿走路。”沈念秋想了想,“精品继续做,那是你的根。但同时,也可以设计一些适合量产的款式,找工厂合作。就像黄先生说的,市场需要不同层次的产品。”
老李也插话:“小沈说得对。你现在名气还没起来,光靠精品,收入不稳定。有些适合大众市场的产品,可以保证基本收入。等你在艺术界站稳脚跟了,再慢慢调整重心。”
这番话让秦建国豁然开朗。是啊,为什么非要二选一?在现实和理想之间,可以找到平衡点。
第五天,他们去了佛山。佛山以陶瓷闻名,但木雕也很发达。在一个老街区,他们找到了一家传承三代的木雕作坊。
作坊主人姓梁,七十多岁了,还在带徒弟。看到秦建国的作品照片,梁师傅很惊讶:“后生仔,你冇师承?”
“没有正式拜师,自己摸索的。”秦建国说。
“难得,难得。”梁师傅用生硬的普通话说,“你的东西,有古意,但不老旧。比我那些徒弟强。”
他带秦建国看了梁家三代的藏品,从清末的祠堂雕花到文革时的主席像,再到现在的抽象作品。一部家族史,也是一部中国近代工艺史。
“我阿爷那辈,做神像、祖宗牌位,信的人多,生意好。我阿爸那辈,赶上战乱,做枪托、手榴弹柄,为了活命。我这辈,最惨,文革时差点把祖传工具都烧了。”梁师傅抚摸着一套刻刀,刀柄被磨得发亮,“现在好了,又能正经做手艺了。但我老了,做不动了。”
他看着秦建国:“后生仔,好好做。手艺不能断,断了,就接不上了。”
那天晚上,秦建国失眠了。梁师傅的话在他脑子里回响。
手艺不能断。
这不只是梁家的担忧,也是整个中国传统工艺的困境。文革十年,很多传承断了;改革开放,年轻人又都向往工厂、办公室,不愿意学这些“又累又不赚钱”的手艺。
自己能做什么?一个人,一把刻刀,能改变什么?
沈念秋也没睡,轻声问:“想什么呢?”
“想梁师傅的话。”秦建国说,“我在想,回去后,除了做作品,是不是还能做点别的事。”
“比如?”
“比如,收几个真正的徒弟,把我会的教给他们。比如,写点文章,讲讲木艺的知识。比如,将来有条件了,办个小展览,不只展自己的作品,也展其他手艺人的。”
沈念秋在黑暗中微笑:“这个想法好。一个人走得快,一群人走得远。”
第六天,他们去了最后一个地方——广州出口商品交易会旧址。
虽然春季广交会还没开始,但旧址依然能感受到那种国际贸易的氛围。巨幅标语,多国语言的指示牌,还有陈列馆里历年广交会的照片。
“今年春季广交会,四月十五号开始。”老李说,“可惜你们等不到了。不然真该看看,那才是中国工艺品走向世界的窗口。”
在陈列馆,秦建国看到了一组数据:1980年秋季广交会,工艺美术品成交额突破一亿美元,占整个广交会成交额的百分之十五。
“一亿美元……”他喃喃道。
“惊讶吧?”老李说,“外国人喜欢中国工艺品,觉得有东方神秘感。但这个市场也在变。以前他们喜欢传统的龙凤、福禄寿,现在越来越多喜欢现代的、抽象的设计。你的风格,正好赶上这个转变。”
考察的最后一天,老李请他们在家吃饭。
老李的家在越秀区,一套三居室,在八十年代初算是很不错的条件。妻子是中学老师,儿子上初中,典型的广州知识分子家庭。
饭桌上,老李的妻子问沈念秋:“北方现在怎么样?还那么冷吗?”
“我们来的时候刚开化,树还没绿呢。”沈念秋说。
“广州一年四季都是绿的。”老李的儿子插话,“阿姨,你们北方下雪好玩吗?我还没见过真雪。”
“好玩,但也很冷。”沈念秋笑道,“你要是冬天去,我给你堆雪人。”
聊着家常,秦建国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虽然南北差异巨大,虽然生活方式不同,但普通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是一样的。
饭后,老李和秦建国在阳台喝茶。
“这几天看下来,有什么感想?”老李问。
“感想很多。”秦建国看着远处的灯火,“最大的感触是,南方真的走在前面。不是政策更优惠,是人的思想更解放。在这里,做个体户不可耻,赚钱不可耻,想过好日子不可耻。”
“你说到点子上了。”老李点头,“北方还在争论‘姓社姓资’,南方已经干起来了。为什么?因为这边挨着香港澳门,老百姓天天看电视,知道外面世界什么样。知道差距,就想改变。”
他给秦建国续上茶:“你回去后,准备怎么做?”
“先完成手头的订单,包括山本先生的五十件。”秦建国说,“同时,我想设计一个适合量产的系列,找小厂合作。另外,开始带徒弟,不能把手艺烂在自己手里。”
“还有呢?”
“还有,我想在春城办个小型的木艺交流展,请本地的、还有省内其他城市的手艺人参加。大家互相学习,把市场做大。”
老李赞赏地点头:“思路清晰。需要帮忙的,尽管说。广州这边,我可以帮你联系销售渠道;如果需要南方的木料,我也有门路。”
“已经帮我们很多了。”秦建国真诚地说,“这次来,真是大开眼界。”
“互相帮助嘛。”老李笑道,“我看好你。中国工艺美术需要新鲜血液,你这样的年轻人,多一个是一个。”
离开广州的前夜,秦建国和沈念秋在宾馆里整理笔记。
沈念秋的本子上记满了见闻:市场数据、店铺分布、消费者偏好、材料价格……
秦建国的本子上则是草图:新作品的设计灵感、量产产品的构思、工作室改进方案……
“这一趟,值了。”沈念秋合上本子,“虽然累,但看到了那么多,想了那么多。”
“嗯。”秦建国握住她的手,“念秋,谢谢你陪我出来。”
“说什么呢,这也是我的愿望。”沈念秋靠在他肩上,“建国,我有个想法。”
“你说。”
“回去后,我想写篇论文,关于南方个体经济发展的调研报告。我们系主任一直说,经济学要联系实际,这就是最好的实际。”
“支持你。”秦建国说,“说不定你的论文,还能给政府决策提供参考呢。”
两人相视一笑。这次南行,对秦建国是事业的转折点,对沈念秋何尝不是学业的升华?
第二天,老李送他们到火车站。这次不用为车票发愁了,老李早就托人买好了卧铺票。
“一路顺风。”老李握手道别,“保持联系。广交会要是有什么适合你作品的订单,我第一时间通知你。”
火车开动,广州渐渐远去。
回程的心情与来时不同。来时是探索的兴奋,回程是满载的充实。
沈念秋看着窗外,忽然说:“建国,你有没有觉得,我们这代人很幸运?”
“怎么讲?”
“我们经历了最坏的时代,也赶上了最好的时代。”沈念秋轻声说,“童年时赶上饥荒,少年时赶上文革,该读书时没书读,该工作时没工作。可是现在,政策放开了,机会来了。我们还有时间,还有力气,还能抓住点什么。”
秦建国默然。是啊,他们这代人,像石头缝里长出的草,给点阳光就疯长,给点雨水就开花。不是因为坚强,是因为别无选择。
“所以更要好好活。”他说,“把前些年亏欠的,都补回来。把该创造的,都创造出来。”
火车向北,一路向北。窗外的景色从南方的常绿,渐渐变成北方的初春。
离家越近,归心越切。秦建国想起了石头,想起了父母和岳父母,想起了工作室,想起了那堆等待雕刻的木料。
世界很大,但家是原点。看过了南方的繁华,更要回去建设自己的北方。
三天后,火车驶入春城站。
站台上,沈青山推着自行车,沈母抱着石头,都在张望。
车门打开,秦建国和沈念秋提着行李下车。石头一眼就看到了他们:“爸爸!妈妈!”
小家伙挣脱姥姥的怀抱,跌跌撞撞地跑过来。秦建国一把抱起儿子,感觉小家伙又重了些。
“想爸爸了吗?”
“想!”石头搂着他的脖子,“椰子糖呢?”
秦建国从包里掏出一大包糖:“在这儿呢,各种口味的都有。”
沈念秋和父母拥抱。沈母看着她,心疼地说:“瘦了,南方吃不惯吧?”
“吃得惯,就是热。”沈念秋笑道,“妈,我们看到了好多新鲜东西,回去慢慢跟您说。”
回家的路上,春城街道两边的树刚刚冒出新芽,点点嫩绿,在灰色的城市背景中格外醒目。
秦建国深深吸了一口北方清冷的空气。南方很好,但这里是家。
晚饭后,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听他们讲南方的见闻。听到广州的繁华,深圳的建设,佛山的作坊,大家都啧啧称奇。
“真该去看看。”沈青山感慨,“闭门造车要不得,睁开眼睛看世界,才知道自己在哪里。”
石头含着椰子糖,似懂非懂地听着。这个三岁的孩子不会知道,父母的这次远行,将如何改变这个家庭的未来。
夜里,秦建国和沈念秋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
“明天该回工作室了。”秦建国说,“小赵一个人撑了半个月,不容易。”
“嗯,我也该回学校了,论文要抓紧。”沈念秋说,“对了,你答应给山本先生的五十件作品,什么时候开始?”
“明天就开始。”秦建国已经有了计划,“这次从南方带回来一些新想法,想试试。”
“还有量产系列呢?”
“同步进行。我画了几个草图,明天去找小厂谈谈合作。”
沈念秋翻身看着他:“建国,你好像……更有信心了。”
“是啊。”秦建国望着天花板,“以前是在摸石头过河,现在,看到河对岸的样子了。”
他知道,路还长。从看到到走到,需要时间,需要努力,需要应对无数未知的困难。
但至少,方向明确了。
南方之行,像一扇窗,打开了,就再也关不上。窗外的世界那么大,那么精彩,让人忍不住想走出去,想参与进去。
1981年的春天,秦建国三十二岁。前世这个时候,他还在为回城后的工作发愁。这一世,他已经是个体户,是手艺人,是丈夫和父亲,是一个看到了更广阔天地、并决心在其中找到自己位置的人。
夜很深了。窗外,春城的夜晚依然安静,但秦建国知道,在这安静之下,涌动着千千万万人改变命运的渴望。
这个国家醒了,他们这代人,正站在苏醒的晨光里。
明天,太阳照常升起。而他们要做的,是迎着光,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