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字说人,傻人真福(1 / 2)
桥身晃了晃,像是被风吹得微微颤动。我抹了把脸,指缝间全是湿冷的泪,顺着下巴滴在桥面的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桥对面是灰蒙蒙的雾气,看不真切尽头,身后却是越来越清晰的过往——
娘站在灶台前,围裙上沾着面粉,手里举着擀面杖朝我吼:“都多大了还不知道攒钱!你弟弟娶媳妇不要钱?”那时候我刚把第一个月工资买了台收音机,想让她听听戏,结果被她追着打了半条街,收音机摔在门槛上,零件撒了一地。可后来她偷偷把私房钱塞给我,红着眼圈说:“别跟你弟说,省得他心里不平衡。”
老周蹲在厂门口的台阶上,把饭盒里的红烧肉全拨给我,自己啃着白馒头:“你正长身体,多吃点。”后来他为了评先进,把我熬夜画的图纸署了自己的名,我气得半个月没理他,他却在我被车间主任刁难时,提着两斤白酒去主任家“说情”,回来时脸上带着伤,嘿嘿笑着说:“没事,咱凭本事吃饭,不怕他们使绊子。”
还有巷子口卖冰棍的张奶奶,总在我放学时多塞给我一根绿豆沙,说“凉飕飕的,败火”;隔壁班的小丽,把攒了半年的糖纸都送给我,说“你集糖纸的样子真好看”;还有那个总爱跟我抢篮球的小王,后来在我搬家时,扛着最重的箱子走在最前面,汗珠子砸在地上像断了线的珠子……
好的,坏的,怨的,念的,像潮水似的往脑子里涌。平时觉得天大的事,比如被人抢了功劳,比如跟朋友吵了架,此刻想起,心里又酸又软;那些没放在心上的小事,比如谁递过一杯热水,谁在雨天跟我共撑一把伞,反倒清晰得像昨天才发生。
“哭啥?”
旁边的傻子忽然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这才发现他一直盯着桥面,青石板上的纹路被他看得仔仔细细,仿佛能数清上面有多少个坑洼。他穿的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磨破了边,跟他生前总穿的那件一模一样。
我哽咽着说不出话,只能指了指身后。他顺着我的手回头看了一眼,眼神空空的,像是看一片白茫茫的雾,啥也没瞧见。“没啥好看的。”他说完,又转回头,继续数着石板上的纹路。
“你都忘了?”我问他。傻子生前就住在巷子尽头的破屋里,爹娘走得早,他靠着街坊接济长大。有一次我被几个大孩子堵在墙角抢钱,是他举着块砖头冲过来,把人吓跑了,自己胳膊被划了道大口子,流着血还咧着嘴笑:“他们不敢来了。”后来我给他送过馒头,他却总塞给我一把野果子,说“甜,你吃”。
他咋能忘了呢?
傻子没回答,只是忽然蹲下身,用手指头抠着石板缝里的一根草。那草绿得发亮,在灰蒙蒙的雾气里透着点生机。“俺娘说,走桥别回头,回头就走不动了。”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啥,“俺娘还说,欠人的,还了;别人欠俺的,算了。记那么多干啥?累得慌。”
我愣住了。他娘走的时候他才五岁,居然还记得这话。
雾气里忽然飘来阵熟悉的槐花香。我想起小时候住的院子里有棵老槐树,每年开花时,满院子都是香的。爹总在树下支张桌子,教我写毛笔字,我写得歪歪扭扭,他就用粗糙的大手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地教:“做人跟写字一样,要端正,不能投机取巧。”后来他得了重病,躺在床上还念叨着“别告诉你娘我疼”,怕她担心。那时候我总嫌他唠叨,现在想听听他的声音,却只能在梦里找了。
“你看,那不是你爹吗?”傻子忽然指着雾气里的一个影子。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爹穿着那件灰色的中山装,站在槐树下朝我笑,手里还拿着支毛笔。我刚想喊他,影子却慢慢淡了,像被风吹散的烟。
“别追。”傻子拉住我的胳膊,他的手很凉,却带着股稳当劲儿,“走了的,就该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