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敲打(2 / 2)
地上跪着的身影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
“我且问你,”罗晴的声音在温暖的厅堂里清晰回荡,“这些年来,侯府可曾亏待于你?是侯爷疑你?夫人未曾倚重?还是世子和我不够敬你尊你?”
“不曾!绝无此事!”萧孟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急声道,“侯府待小人恩同再造!侯爷、夫人、世子,乃至夫人您,对小人皆是一片仁心厚意,是小人……是小人猪油蒙了心!”他情绪激动,声音愈发沙哑。
“既然如此,”罗晴凝视着他的眼睛,语气转为沉痛,“为何家中遭此大难,你却宁愿行差踏错,也不肯向这你视若归处的侯府求助?你在幼时便追随侯爷,沙场救主,落下这一身伤病,若非如此,你如今也该是军中有品阶的将领!世子更是将你视若叔伯,敬重有加。你这般隐瞒,独自承受,一旦事发,寒的岂止是世子之心?更是将我们这些所谓的‘亲人’拒之于千里之外!”
“亲人”二字,她咬得微重,像一记重锤,敲在萧孟心上。他张了张嘴,喉结剧烈滚动,最终却只是颓然地垂下头,肩膀微微耸动,一个字也说不不出来。那紧握的双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泄露了他内心的翻江倒海。
罗晴见他如此,知他心中防线已溃,语气便渐渐缓和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暖:“萧孟,你需记得,既为亲人,便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婶婶病重,你一声不响,独自煎熬,一支五十年的山参,在侯府库房中不过是一件死物,在你手中,却能救回一条性命,救回与你相濡以沫数十载的亲人,孰轻孰重,你难道分不清吗?”
她顿了顿,给予他片刻消化的时间,才继续道:“此事,世子已知晓。他已吩咐下去,今日会亲自去请太医院的刘院判过府,为婶婶仔细诊治。你此刻便去二门处候着吧。诊治期间,所需一切药材,无论珍稀寻常,皆可凭我的对牌,直接去库房支取,不得有误。”
萧孟闻言,浑身剧震,猛地抬起头来,一双饱经风霜的虎目已是通红一片,泪水在其中滚动,强忍着才未落下。他与老妻结缡三十余载,感情深笃,妻子病重,他散尽家财,求医问药皆无起色,走投无路之下,才一时糊涂,动了库房那支山参的念头。此事如同巨石压在他心头,日夜煎熬。他原本已做好了被重责、甚至被逐出府去的准备,却万万没想到,等来的非但不是雷霆震怒,反而是这般细致周全体贴入微的安排!世子亲自去请太医!夫人毫不追究,还许他任意取用药材!
这恩情,重于泰山!
他激动得浑身发抖,挣扎着便要再次叩首,却被罗晴及时出声阻止:“够了!”她语气微沉,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你若再跪,我便真要动气了。还不快起来,去接太医要紧!”
萧孟动作僵住,望着罗晴故作愠怒却难掩关切的眼神,这个流血不流泪的刚强汉子,终是没能忍住,两行热泪滚落腮边。他不再坚持跪拜,而是站起身来,后退两步,整理了一下衣袍,然后朝着罗晴,深深地、郑重其事地躬身一揖,这一揖,几乎弯成了直角,久久未起。
再直起身时,他眼中虽仍有泪光,却多了几分如释重负的坚毅与感激。他未再多言,只用沙哑的嗓音道:“小人……谢夫人恩典!小人这就去候着!”说罢,毅然转身,大步离去,背影虽依旧挺拔,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送走萧孟,厅内一时寂静。罗晴端起微凉的茶,轻轻呷了一口,润泽有些干涩的喉咙。她知道,萧孟此事,算是稳妥解决了。恩威并施,既保全了他的颜面与忠心,也解决了他的实际困难,更在无形中加固了其他管事对侯府的归属感。
不多时,第二位管事赵安在外求见。
与萧孟的沉痛请罪不同,赵安一进来便显得忐忑不安,眼神闪烁。他倒是干脆,噗通跪倒后,便一五一十地将自己利用采买之便,虚报价格、贪墨银两的数目报了出来,半分不敢隐瞒,说完便磕头如捣蒜,连声道:“小人鬼迷心窍,小人知错了!求夫人开恩,任凭夫人处置!”
罗晴静静听完,面上看不出喜怒。这赵安贪墨的数额不算巨大,态度倒也还算老实。她沉吟片刻,方缓声道:“赵管事,你也是在府里伺候了十几年的老人了。既然你已知错,并能主动交代,我便给你一次机会。贪墨的银两,限你三日之内,悉数补回公账,你可能做到?”
赵安显然没料到处置如此之轻,愣了一瞬,才忙不迭地叩首:“能!能!小人定如数补上,一分不少!谢夫人宽宏!谢夫人开恩!”
“起来吧。”罗晴淡淡道,待他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才似不经意地问道:“听闻你的长孙,今年已有八岁了?”
赵安不明所以,老实回答:“回夫人,是,那小子是十月生的,上个月刚满了八岁。”
罗晴点了点头,语气平和,却带着决定性的力量:“过了年,瑾瑜便要往尚书府的家学附读。那里规矩严,需得有个妥帖的伴读。让你孙儿过了年便进府吧,跟在瑾瑜身边,一来做个伴,二来也学着规矩,认些字,长些见识。你可愿意?”
赵安猛地抬起头,张大了嘴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尚书府的家学!那是多少达官显贵子弟挤破头都想进去的地方!他一个小小的侯府管事,他的孙儿,竟然能陪着小世子进去伴读?这……这哪里是惩罚,这分明是天大的恩典和造化啊!
巨大的惊喜冲击之下,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已是带着哽咽:“愿意!小人……小人一万个愿意!夫人大恩,小人……小人粉身碎骨难以报答!小人回去定狠狠教导那小子,让他尽心尽力,好好服侍小公子,绝不敢有半分懈怠!”
“嗯,去吧。好生准备。”罗晴挥了挥手。
赵安千恩万谢地退了下去,那脚步轻快得几乎要飘起来。
处理完这两桩,罗晴微微舒了口气,端起茶盏,慢慢饮着。厅外,冬日的阳光终于冲破云层,透过窗棂,在光洁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暖意似乎更盛了些。她知道,最难缠的那一个,恐怕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