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3 夏昭学知道了她是夏昭衣(1 / 2)
雪山营全军覆没,没留一个活口。
丛木图的头颅被端端正正送到易书荣的兵营,易书荣未看,只让手下拿去葬了。
接下去的半个多月,易书荣沉默寡言。
当初亲眼看到父亲和长姐的尸身,他都不曾这么消沉过。
那些仇恨,是他的燃料。
可是丛木图和雪山营的消失,好像他的意志被抽走了。
不过再消沉,他也必须得振作。
他是一军主帅,谁都可以倒下,他不行。
五月中旬,才从寒冬中走出不久的北元大地升温得非常迅速,太阳酷热,炙烤万物。
明芳城中,最后一批游州官吏被处死。
前几年,和彦颇在游州的部署除了为他带来大量的情报,及官方和民间都在悄悄对汉人百姓进行的“北元和善论”宣扬外,还有物资运输的商贸队,让他和易书荣等人赚得盆满钵满。
后来,聂挥墨对游州官场大肃清,这批游州官吏跟随窦立新逃到了北元。
和彦颇留他们不死,是为了给其他还在暗处的被收买的汉人官吏们知晓,只要他们忠心为北元皇庭效命,那么即便他们暴露,也有退路和去处。
但现在,所有北元和中原的联络渠道全被斩断,商贸队早已停摆,两处信息闭塞严重,可预见的未来五年内都不会有改善,所以,和彦颇索性杀了这几十张还在他身边吃饭的嘴巴。
处理完这批官吏的尸首,手下来回禀。
和彦颇上个月便离开去前线了,并不在明芳城,府内一切都归陶岚管。
陶岚正在收拾衣物。
天气热得太快,和彦颇走时带走的都是保暖冬衣。
手下禀告完,陶岚没说话,只是摆了摆手。
手下告退离开,出来时迎面瞧见一个小男孩,手下忙低头,恭敬行礼。
陶岚抬头,立即放下手里的衣物走去,笑道:“劲儿来了。”
和彦劲抬头冷冷地看着她,眼睛里没有半分善意。
陶岚心里难过,蹲下温柔道:“劲儿?”
这一年多,和彦劲几乎没有理过陶岚,偶尔会来找她,但并不是来渴求母爱。
他一直就那么站着,用冰冷淡漠的眼神看着她,一言不发。
今天距离上一次,已经过去了三个月,这是三个月来,和彦劲再一次来找她。
陶岚的目光落在儿子脸上和耳朵上的伤疤,眼眶通红,心痛到无以复加,同时恨意也在翻涌。
那该死的林五娘!
就算将林五娘千刀万剐,都解不了这口恶气!
和彦劲终于开口,说得很艰难:“我听说了……阿梨杀……死丛木图的地……方,叫荒……泽谷。阿……梨的阿……爹和大……哥都死……在那里。”
和彦劲曾得失语症,后来情绪激动下恢复说话能力,但他仍然变得不爱说话了。
这一年多,他越发沉默阴冷,很少开口,现在,他的语言功能急速退化,似乎已无法正常表达。
陶岚心疼道:“别怕,劲儿,夏文善和夏昭德死在了那里,夏昭衣死在了容塘峡口,阿梨也会死的,我们会送她去和她的父兄团聚。”
“不……!”和彦劲摇头,眼神凶狠地瞪着陶岚,“我是……想说,阿……梨在报……复!她在……她父……兄被杀……死的地方……杀死了仇人,那……么,你呢!你呢!!!”
儿子的眼神和语气,让陶岚的心跳骤然漏拍,结结实实被吓到。
她脸色苍白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劲儿,你……想说什么?”
“为什……么你不去……打仗?为什么……去打仗……的是我……的阿爹?”
陶岚哽咽道:“心儿还小,我是她娘亲,我离开不得。”
“她是个傻……子!”和彦劲语声激动,话语终于说得利索,“我是个瘸子!你……生了一个傻……子,一个瘸子!”
“劲儿!!”陶岚骤然怒喝,红着眼眶道,“你可知你在说什么!?你们本该都是健康的,是被人所害!被人所害!!”
外面的仆妇和丫鬟们听到动静纷纷赶来,但不敢靠近书房,远远看着。
和彦劲没有被母亲吓到,大声叫道:“阿梨是来报……复的,只要她报复完以前伤……害过她的人,那么我们的百姓……就不会受苦!你去找她!你去找阿……梨,让阿梨杀了你,她就能放……过我们!”
陶岚瞪大眼睛,忽然一个巴掌用力朝和彦劲的脸上扇去。
这个巴掌的手劲非常大,和彦劲小小的身躯扑倒在地。
一动完手,陶岚就后悔了,赶紧上前扶他:“劲儿!对不起,娘亲不该打你!”
和彦劲想要甩开她,无奈力气太小,难以挣脱。
他吐了一口唾沫在陶岚的脸上,大骂:“汉人不要碰……我!松开我!你也配……打我,汉人,滚!!滚,滚!!!”
说到最后,他大声尖叫。
陶岚的这一个巴掌刚好打在他的伤疤上,半张小脸红肿,让那个伤疤更加狰狞。
陶岚泪如雨下:“劲儿!”
和彦劲在陶岚的手背上咬了一口,转身跛着脚跑走。
陶岚在原地大哭,喊着“劲儿”,但并没有上前追去。
等心情平复后,陶岚怒瞪向外面那些姑姑和丫鬟,大声吼道:“是谁又将外面的战事说到小少爷跟前的!我杀了一批又一批,我杀不完你们这些碎嘴子了是吗?!来人!!将这几日在小少爷身边伺候着的人,全部乱棍打死!!”
她的话音刚落,定云从外院匆匆进来,脸上神情焦急。
听到陶岚的这些话,定云心里暗道不好。
他现在要去说的事绝对会火上浇油,可是,又不能不说。
陶岚已经看到了他,定云脸上的神情让陶岚心底咯噔一下。
“何事?!”陶岚沉声道,率先发问。
定云低下头,恭敬道:“有人送来流月的随身物品,还有一封信。”
陶岚大惊:“信呢?”
定云将信递去。
陶岚迅速拆开。
定云看了眼周围那些跪倒在地被吓坏了的丫鬟和姑姑们,眉头深皱,看回陶岚。
自前一年那个冬日,和彦劲骂陶岚是汉人以后,陶岚就疯了。
她杀了一批又一批在和彦劲身旁伺候的丫鬟和姑姑。
杀她们还不尽兴,陶岚自己身边,还有后杂院的仆妇们,她也杀了好多。
她不分缘由,不听辩解,像个手中握刀的屠夫。
可是杀了一批,就得再雇佣一批
因和彦劲的腿,来历不明的人陶岚不敢再要,只要身世清白的明芳城城内的姑娘。
但哪有多身世清白的人家愿意将自己的女儿送进来糟践。
和彦颇宠爱妻子,一度开出高价购买,只是这样被家人强硬扭送进来为奴为婢的姑娘们,谁敢说她们的恨会不及那些家破人亡,潜伏进来的至屠女人?
但现在,定云不敢开口劝。
他看着陶岚,陶岚看信很快,已经垂下手。
从陶岚脸上的神情,定云看不出信上是何内容。
“……夫人?”定云小声道。
陶岚如梦初醒,神情有一丝茫然。
顿了顿,陶岚道:“这信,是何人送来的?”
“不知,是在城门主事的帐前发现的,不知是何人放在那。”
陶岚点点头,低头重新看信。
“……夫人,信上说了什么?”
“流月死了,尸体不日送到府上。”
她的声音很平淡,听在定云耳中宛如雷劈。
定云睁大眼睛:“流月,她……当真死了?!”
陶岚看向定云一并带来的随身物品:“应该不是假的,这些物件的确是流月随身佩戴的。”
定云定定地看着陶岚。
他还感到震惊得是,为什么玉夫人这么平静。
哦……也不对。
玉夫人刚才走神了的。
人在过于震撼时,或许会如此吧。
定云忙着劝好自己,陶岚捧着信,神思又变恍惚。
信上是汉字,这字迹,是夏昭学的。
他的字非常好看,力透纸背,跟他的枪法一样刚正纯阳,大开大合,气贯长虹。
未必真是他所写,毕竟阿梨有一手模仿笔迹的绝技,这在整个北元都不是新鲜事。
可一见这字迹,那股扑面而来的强烈熟悉感,仍让陶岚陷入年少过往。
她办不到与以前的自己断个彻底,否则,她也不会让和彦颇派人将早已经疯癫的陶岱卓一路护至北元。
她有时也恨自己这份优柔,甚至想亲自下令,让人杀了陶岱卓。
可是话到嘴边,她说不出来。
她没有决绝的勇气,她放不下。
不仅是人,她放不下的东西太多了。
刚怀上和彦心时,她每天睡觉都会哭醒。
是馋哭的。
她不敢告诉任何一个人,她想吃中原的捏糖人和糖葫芦,她想吃梅花糕,想吃蜜豆糕,想吃桃酥云片……
她努力将自己想象成一个北元人,可是这很难。
因为她不仅是一个汉人,她还是汉人家的千金小姐。
她从小养尊处优,过得是优渥的生活,穿得是绫罗绸缎,她是人上人!
由奢入俭难,光是北元的寒冬酷暑,她就用了许多功夫去适应。
儿子斥责她是汉人,殊不知,汉人过得日子,才是真正的好日子。
于是,她盼着丈夫多谋多智,尽快辅佐易书荣将整个中原大地拿下。
那样,以前的好日子就又回来了,而她的身份,绝对会比以前更加尊荣!
陶岚深深皱眉,低头看回手里的信纸。
是了,他已经死了,死了很多很多年了……
这字迹不可能是他的,而是阿梨的。
看来,阿梨要来找她了。
北元的夏日非常炎热,余温一直持续到入夜。
明芳城实行宵禁,街上几乎没有灯火。
离和彦府直线距离不过两百米的一处民宅里,夏昭学坐在桌前,手中是未读完的信,他高大的身躯有些僵硬,久久未动。
信是直接从黄门海送到这的,这处民宅,则是他四年前的布局。
这次送来的信很厚,他一封封读完,眼下所读得这一封,似乎终于要解开他多年的困惑。
黄门海多三教九流,他原先只想查清,是谁毁了妹妹的坟墓,他要杀了那个人。
但随着一点一点往下查,越查越多。
其中误打误撞,手下们接触到的拂光清和册,他发现妹妹的师父也在查。
他沿着千丝万缕继续深入,韩瑞迁、风清昂、风过桥、唐相思、卫行川等人名一个接一个出现。
后来风清昂死了,死在了韩瑞迁的墓里。
夏昭学想起去年,他将他查到的资料全部整理好,毫无保留,都分享给了老者。
其中一半以上,都与韩瑞迁有关。
且在整理的过程里,很多蛛丝马迹令他越看越觉得不寻常。
他隐隐有一种感觉,韩瑞迁便是风清昂,也是风过桥。
这三个名字,是同一个人。
为了印证这个猜测,这几个月,他安排手下捉了不少人,还杀了很多。大多数被杀者,都是死于严刑拷打。
其中一人是唐相思的手下,他被折磨得受不了,一口气将知道的全说了。
不仅这三人是同一个人,他还说,唐相思已经活了数百年。
如果是以前,这个人的话,夏昭学定会当作无稽之谈。
但这几年他所经手的种种,让即便再离奇的事摆在他跟前,他都不会觉得荒诞。
而当他接受了这种可能,那么随之而来的,那些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困惑,似乎也在拨开云雾——
如果韩瑞迁能转生,那么,其他死去的人呢?
那么,他的妹妹呢?!
夏昭学的脑中一片空白,转瞬,又似迸发出奇光异彩,混乱混沌,千树万树,流光波谲。
千万条思绪疯狂跳跃,那些深藏在他记忆里的小妹的音容笑貌一点点鲜活,然后是阿梨的笑,阿梨的言行。
两张完全不一样的少女面庞,最终重叠在一起,剩下那一双明亮眼眸,透着独一无二的狡黠。
夏昭学像是喘不过气,又激动到难以言表。
他的黑眸泛红,倏然,眼泪滚落了下来。
夏昭学双手支着额头,眸光落在跟前的信纸上,眼泪越流越凶,他唇角却扬起笑容。
好,好得很。
原来不是他一个人在躲躲藏藏。
他躲着夏家军。
妹妹躲着他。
他们平时行事清爽,痛快利索,但在这样的事情上,两个人一样的拧巴。
不愧是亲兄妹,不愧是亲兄妹!
老者,想必是知道真相的。
除了老者之外,还有谁知道呢?
沈冽那小子知道吗?
管他的……
夏昭学又哭又笑,抬手擦掉眼泪,既开心又难过,既心疼又辛酸。
不过,这是好事!
他的妹妹回来了,他可以倾尽一切去弥补妹妹!不管她要,或者不要!
敲门声忽然响起。
夏昭学一顿,黑眸微微睁大,欣喜看去。
敲门声没再继续。
这熟悉的节奏,他一听便知是谁。
这丫头,真让她追过来了。
夏昭学深呼吸一口气,调整好情绪,过去开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夏昭衣双手抄胸,靠着门框,一双眼眸含笑,幽幽看着他。
眼神好像在说,被我给逮住了吧。
夏昭学很收敛,努力压抑住所有情绪,一如既往地平淡:“你怎么也来明芳城了。”
“何止是我,”夏昭衣没好气道,“支离也来了。”
“支离?”
“他在楼下喝水,他太想我,所以来北元看我,正好我收到消息,说你只身跑来了,我索性便带着支离一块来。”
夏昭学故作不悦,沉声道:“小妹,你监视我?”
夏昭衣看了他一眼,心说就监视了,怎么了,你管我。
明面上笑笑:“我担心二哥嘛,你别生气。”
说是别生气,但这有恃无恐的神情,让夏昭学险些没忍住,差点扬起一抹笑意。
他之前一直不习惯和这个“妹妹”接触,他努力在改变,让自己去接纳这个妹妹,距离的确有被拉近,但他总是觉得两个人之间的隔阂依然很重。甚至有时候他都在想,他的一些言行,会不会让这个“妹妹”觉得尴尬和不自在,如今发现,全是他在多虑。
她哪有不自在,她潇洒得很,她从从容容,游刃有余。
“二哥打算怎么安排?”夏昭衣道,“对付陶岚,应该是你计划筹备了多年的吧。”
在今日没有读到这封信前,夏昭学或许会隐瞒,但现在,无需回避她。
夏昭学道:“小妹知道的,我在黄门海有所经营,那边的手下行事略歹毒,我想把陶岚交给他们。”
他的话音刚落,便见支离几步蹿上楼梯,见到夏昭学后开心道:“夏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