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6章 污与洁(8)(2 / 2)
而她则会用那种迟钝的方式表达欢喜——呆滞的微笑,缓慢的眨眼,偶尔的疑惑。
“今天...是什么?”她看着污手中的东西,歪着头问。
“沙子。”污将一小撮金色的沙粒倒在她掌心,“来自很远的海滩。”
安莉洁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掌心的沙粒,手指轻轻触碰:“金色的...像极光一样。”
“不像。”污纠正她,“极光是虚幻的光,沙子是真实的存在。你可以触摸它,感受它,拥有它。”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将沙粒小心地包在手帕里,塞进衣袖。
“要...好好保存。”她认真地说。
她第一次表现出对某样东西的珍视,即使那只是一撮普通的沙子。
“为什么?”他忍不住问。
安莉洁思考了很久,最后露出困惑的表情:“不知道...就是想要。”
污注视着她清澈见底的眼睛,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她那些被培养出来的“满足”,是否也只是一种表象?在她灵魂深处,是否还残存着本能的渴望?
这个想法让他既兴奋又恐惧。兴奋的是她或许并非完全被洗脑;
恐惧的是,如果她真的开始渴望自由……
“污?”安莉洁疑惑地看着他,“你...在生气吗?”
污回过神,发现自己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了。
他强迫自己放松下来:“没有。”
她伸出手,犹豫地停在半空,然后轻轻碰了碰他的黑袍袖口。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触碰他。
“污的手袖...是凉的。”她轻声说。
“嗯。”污平静地回答。
安莉洁摇摇头,呆滞的笑容里突然多了一丝确定:“污是真实的...对我来说。”
这一刻,圣殿中的极光突然变得异常明亮,仿佛在回应她的话语。
污感到一种奇异的震动从四面八方传来,像是整个世界都在轻微地颤抖。
“怎么了?”安莉洁茫然地环顾四周。
污没有回答。
他的目光落在墙上的刻文上,那些古老的符号正在发出微弱的光芒。
污看向安莉洁,她依然坐在长椅上,仰头望着震动的穹顶,脸上是纯然的困惑。
极光在她周身流转,仿佛她是这一切异常的中心。
安莉洁转过头,对他露出那个呆滞却纯净的微笑:“污,极光...好像在唱歌。”
污缓缓伸出手,这一次,不再是虚拂而过。
他的指尖轻轻触碰她的脸颊,感受着那不可思议的温度。
这一次,触碰真实得令人心惊。
安莉洁眨了眨眼,没有躲闪,只是露出些许疑惑。
“污的手...不凉了。”
他收回手,看着自己的指尖。
在那里,一丝微光正在缓缓消退。
“想听故事吗?”
“想……”
“曾经……有一只金丝雀……
那只金丝雀已经不记得天空真正的样子了。
记忆里的湛蓝与辽阔,如今都化作了眼前这一方镀金笼栏围成的囚笼。
它的世界由光洁的竹制站杆、一小块悬着的象牙秋千,以及那只每日定时伸进来、添食换水的手构成。
那手,白皙、修长、带着淡淡的檀香气,是它所有痛苦与依赖的源头。
它曾用尽全身的力气,一次又一次地撞击那看似精巧脆弱的笼门。
羽毛在撞击中零落,飘散在笼底;喙边因反复的冲撞而染上殷红。
那时,它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来自祖先血脉的火,一种对风和云朵的原始渴望。
窗外飞过的麻雀,甚至一片被风吹起的落叶,都能让它陷入新一轮的疯狂。
但笼门纹丝不动,回应它的只有撞击后回荡在骨骼里的闷响,以及食罐里依旧饱满的谷粒。
后来,它不再撞了。不是放弃了,而是力气耗尽了。
那团火在日复一日的徒劳中,渐渐熄灭,只留下一捧冰冷的灰烬。
它变得安静,终日立在秋千上,随着轻微的晃动,望着窗外那一角被窗框切割的天空。
它的鸣叫变得程式化,在主人靠近时,会发出几声婉转清脆的声音,那是它用身体记住的、能换取清水和食物的音节。
某个深夜,夏季的暴风雨毫无征兆地席卷而来。
狂风像一只无形巨手摇晃着房屋,窗扇在一声巨响中被猛地吹开,狠狠撞在墙上。
整个鸟笼剧烈地颠簸,那扇它曾拼死撞击的笼门,竟在震动中“咔哒”一声,弹开了一道清晰的缝隙。
风雨的气息瞬间涌入,夹杂着泥土的腥味和植物叶片的清苦。
那是自由的味道,如此真切,如此汹涌。
它浑身的羽毛因激动而蓬起,几乎没有犹豫,它振翅向那道缝隙冲去——
一股巨大的力量却将它猛地拽回,它像一颗坠落的石子,重重摔在笼底。
眩晕中,它感到脚踝处传来钻心的疼痛。
它低头,看到那根极细的、几乎与羽毛融为一体的银链,此刻正死死地绷直着,另一头,牢牢系在笼中那根最粗的站杆底部。
原来,它从未真正获得过信任,这道囚禁是双重的。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它挣扎着飞起,再次冲向那道缝隙,银链再次绷直,将它拽回。
一次又一次。
风雨扑打着它的身体,羽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狼狈不堪。
它用喙去啄,用爪去抓那根细链,却只留下一道道浅白的划痕和脚踝上越来越深的伤口。
它向着窗外那片黑暗的、风雨交加的天空哀鸣,声音被雷鸣彻底吞没。
那一夜,是希望与绝望交织的酷刑。自由就在咫尺之外,它却永远无法抵达。
它不停地飞,不停地被拽回,直到黎明的微光穿透雨幕,直到它筋疲力尽地蜷缩在笼底,像一团被遗弃的、湿透的绒布。
脚踝处血肉模糊,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剧痛。
它望着窗外渐渐亮起的、被雨水洗刷得格外干净的天空,眼神空洞。
天亮后,风雨停歇。那只熟悉的手伸了进来,先是关上了窗,隔绝了最后一丝外界的气息。
然后,若无其事地关上了笼门,检查了一下银链的扣环是否牢固。
接着,换上了新鲜的谷粒和清水。
它安静地看着这一切,没有任何反应。
当那只手试图像往常一样逗弄它时,它顺从地跳回了秋千。
它低下头,开始啄食那些谷粒,机械地吞咽。
偶尔,它会抬起头,发出几声婉转的鸣叫——那声音依旧清脆悦耳,甚至比以往更显乖巧,却再也飞不出这镀金的牢笼了。
它不再看窗外了。那片天空过于广阔,对一颗被锁住的心来说,是一种残忍。
后来某天,主人向来访的客人炫耀:
“听,叫得多好!它是我养过最乖、最通人性的鸟。”
客人围在笼边,赞叹着它美丽的羽毛和动人的歌喉。
无人看见它脚踝上那道早已结痂、变成深褐色的伤疤,更无人察觉那根隐在丰厚羽毛下的、闪着冷光的银链。
它只是继续唱着,日复一日,在精致华美的囚笼中,唱着一支永远飞不出去的、关于远方与天空的歌。
那歌声越动听,这囚禁便越显得无声而漫长。
它成了自己华丽坟墓上,那个不知疲倦的、完美的守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