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5章 咫尺鸿沟(1 / 2)
窗外的街道,浸在一种黏稠的、半明半暗的暮色里,远处的霓虹灯,像一串串浮在浑浊河水上的虚假宝石。
老乔站在公寓那扇狭小的窗户前,指尖撩开厚重窗帘的一角,目光却没有焦点地落在楼下街道上那些行色匆匆的路人身上。
从公司回来,已经过去了好几个钟头,老乔就那么一直来回看着窗外,坐立难安。
王铮那句“我们脚下踩的,从来都不是坚固的陆地”,像一句冰冷的谶语,不断在他耳边回响,每一次都让他心里一阵发紧,仿佛能听到脚下那块看似坚实的地板正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手指间夹着一支早已熄灭的烟,烟灰积了长长一截,颤巍巍地悬着。
财务室里,卡尔顿审视的眼睛,那个年轻的调查员看似平静却句句戳向要害的追问,还有那个块头硕大、沉默堵门的.....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无形的大网,正从四面八方缓缓收拢。
FSA和苏格兰场联手,这绝不是例行公事的敲打,这是瞄准了七寸来的。
王铮的镇定自若,在老乔此刻看来,更像是一种近乎偏执的赌徒式的侥幸。
可他姓王的有赌性,有底气,或许还有他所不知道的依仗。可我老乔呢?
“有限的收缩和隔离?”老乔嘀咕着,看到玻璃上映出眉间那道深陷的悬针纹,想起今年回老家那个算命的神婆给自己的占的上坎下坎叠水的卦象,不吉啊。
这就像房子已经烧起来了,主人却还只同意泼出去一小桶水,还指望能控制火势。
他太了解这里面的门道了,那些看似天衣无缝的合同、发票,在真正的风暴面前,脆薄得像一张草纸。
一旦警方顺着某条线深挖下去,要是国内那边再崩掉几个环节,两边信息一合流,现在这点“表面合规”的功夫,瞬间就会土崩瓦解,和国家机器比,你算个der啊。
自己只是一个从婺州火腿厂会计岗位上走出来,靠着小心谨慎和几分运气,才在这艘看似豪华的大船上谋了个位置的普通人,这船一旦沉没,自己这种没有根基的小角色,会第一个被漩涡吞噬。
见过账本上的数字游戏,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会直面苏格兰场的探长和FSA的调查员。他想要的,从来不是泼天的富贵,只是一份足够安稳度过余生,能让家人无忧的保障。
可现在,这份保障正在裂开缝隙,漏进来的是刺骨的寒风和铁窗的影子。
“不能再等了.....”一个声音在他心里疯狂叫嚣,压过了对王铮这群人的敬畏,压过了对未知的恐惧。
“风声不对,好几处都在漏风!姓王的被眼前的局面蒙住了,或者说,赌的太大了。”
手指微微抖着,一页页翻过那些模糊的字迹和号码,最终停在某一页。
上面只有一个用铅笔写的名字“春生”,和一个区号显示是粤省的电话号码。
老乔猛地转身,快步走进卧室,拉开衣柜最底层的抽屉,胡乱扒开几件冬衣,指尖触到一个硬硬的、包着塑料封皮的旧本子。
那是一本通讯录,纸页泛黄发脆,边缘已经磨损发毛,散发着一股混合着霉味和烟草的气息。
这是他多年积攒下来的“保命符”,上面记着一些轻易不能动用的关系和门路。
手指有些颤抖,借着从客厅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一页页翻过那些模糊的字迹,最终停留在一个只用铅笔写着“春生”两个字和一行数字的页面上。
这个名字和号码,他已经快两年没碰过了,是自家的一个亲戚,据说专门做“特殊通道”的生意,当时只当是条或许永远用不上的暗线,此刻却成了他眼中的救命稻草。
他拿起床头柜上的座机话筒,冰凉的塑料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用依然有些发颤的手指,一个键一个键地按下了那串号码。
听筒里传来漫长的等待音,每一声都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电话被接起了,背景音有些嘈杂,似乎还有隐约的电视声。
“喂?”一个带着浓重口音、略显沙哑的男声传来,透着被打扰的不耐。
“春....春生哥?是我,乔杜里。”老乔压低声音。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似乎在回忆这个名字,辨认这声音,随即恍然,“哦,杜里啊。半夜打电话,有事儿?”语气缓和了些,但依旧带着戒备。
老乔舔了舔嘴唇,深吸一口气,“春生哥,我......我想走,走你的线,去尼德兰,你那边有这条线么?”
“去尼德兰?”电话那头,春生的声音立刻警惕起来,“什么意思?你遇到麻烦了?”他特意强调了“麻烦”两个字,意味不言自明。
老乔知道不能细说,也不敢细说,“具体......具体不能细讲。你就说,行不行吧?我现在就要走,越快越好!”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只有隐约的电流沙沙声。老乔屏住呼吸,感觉时间像停滞了一般难熬。
“行是行动通......”春生拖长了语调,带着一种江湖人特有的审慎,“不过,下一批从尼德兰过来的船,要下周才能安排回头空舱。你能等?”
“不成!”老乔脱口而出,声音因急切而有些尖锐,“等不了!我要最快的,最好,最好明天就能走!”
“哈?”电话那头传来春生咂嘴的声音,似乎在权衡利弊,“明天?这么着急,杜里,你这是给我找了个麻烦啊。”
他没等老乔回答,话锋一转,“这样行不行,尼德兰不去,去安特卫普?不过那边是北非那帮人的地盘,我得转一道手,价钱和风险都不一样。”
安特卫普?老乔脑子里飞快地转着,比利时,申根区,只要能离开腐国,去哪里都行!
“没问题!怎么都行,只要快!”他毫不犹豫。
“那你等着,我问问那边。一会儿给你回过去。别用这个电话了,号码给我一个。”春生办事很谨慎。
老乔连忙报出了自己的手机号。
挂断电话,老乔坐在床沿,就在这昏暗和寂静里等待着,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大约过了二十多分钟,也许更久,老乔几乎是数着自己的心跳在计算时间。手机忽然响起,他一把抓起,“喂?”
“杜里,”是春生的声音,背景安静了许多,“后天一早,加急。七千镑,现金。能行?”
七千镑!老乔感觉肉疼了一下,但只要能走,他没有丝毫犹豫,“成,没问题!”
“好。那你记一下,”春生语速很快,“明晚,七点之前,到诺维奇,大雅茅茨那边的克里夫顿酒店办入住。到了会有人接你,从酒店的私人码头,坐游艇走。记住,只带随身小件,别拖箱子,惹眼。联系人和暗号发给你了。”
“诺维奇....大雅茅茨.....克里夫顿酒店......记下了,谢了,春生哥!”老乔低声重复着,像背诵救命咒语,
“行了,自己小心,到了安特卫普给我回个电话。”春生说完,便干脆地挂了。
放下手机,老乔靠在床头,定了定神,琢磨琢磨,打开衣橱,摸出一个结实的双肩背包,开始往里面塞东西。
几件换洗的贴身衣物,所有能找到的现金,厚厚几沓英镑,还有些欧元和美刀,那是他这两年像仓鼠囤粮一样一点点攒下的“保命钱”,套上一件厚夹克,把一个证件包塞进贴身的口袋。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书桌最底层那个上了锁的抽屉上。犹豫了一下,还是掏出钥匙,打开了它。
抽屉里很空,只有几本旧杂志,还有一块用塑料袋包裹着的、巴掌大小的移动硬盘。硬盘是银灰色的,上面没有任何标识,冰冷而沉默。
这里面是什么,他比谁都清楚。当初留下这些,是出于一种会计本能的不安,是想给自己留条后路,或者说,是一道护身符。
带上它,风险极大,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可不带......
老乔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挣扎。
在这条道上混了这么久,他太清楚了,空口无凭,关键时刻,能保命的,只有实打实的东西。
这是一剂猛药,可能救命,也可能要命。
一咬牙,抓起硬盘,飞快地塞进了背包最内侧的夹层里,拉好拉链,仿佛要将一个巨大的秘密彻底封存。
不能留在这里了,一刻也不能多留。
拎起背包,老乔环顾了一下这个住了快三年的小公寓。
熟悉的家具,墙上的挂历,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一切看起来和往常没有任何不同。但如果今晚踏出这个门,就再也回不来了。
叹口气,走到客厅,打开了电视机。屏幕上正在播放着晚间新闻,主播字正腔圆地报道着遥远的战事和国内的经济数据,与此刻他正在经历的惊心动魄恍如两个世界。又将落地灯的亮度调高了一些。
做完这一切,老乔轻轻打开房门,侧身闪了出去,没有走楼梯,而是转向了走廊尽头那扇通往消防通道的、通常紧闭的铁门。
用力推开,铁门发出沉闷而锈蚀的“嘎吱”声,在寂静的楼道里传出老远,钻出去,反手轻轻带上门,沿着陡峭、布满铁锈的室外楼梯,小心的一步步向下,尽量不发出声响。
下到一楼,正好是楼后的一条巷子,隔着一堵矮墙,外面就是一道堆放着垃圾桶的小路。
他先将旅行袋扔出去,后退两步,一个加速,扒上墙头,有些笨拙地翻了过去。
捡起旅行袋,拍打了一下身上的灰尘,拉了拉夹克的领子,将脸埋低,快步走出小巷。
巷子口恰好停着一辆亮着“空车”灯的黑色出租车。
老乔拉开车门钻了进去,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帕丁顿车站。”
司机是个肥胖的白人老头,正就着车内昏暗的灯光看一张皱巴巴的小报,头也没抬地“嗯”了一声,发动了汽车。
出租车缓缓驶入伦敦夜晚的车流。
老乔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光怪陆离的街景,那些熟悉的店铺、酒吧、红色的巴士.....一切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前路是凶是吉,他无从知晓,但他知道,从他翻出那扇消防窗的那一刻起,他在伦敦的生活,就已经彻底结束了。
前方是茫茫的逃亡路,背后是正在收紧的无形罗网。而他,只是这巨大风暴中,一颗仓皇滚落的沙砾。
。。。。。。
凌晨三点多,王铮才结束与国内那越洋电话的漫长拉锯。
听筒那头,被电流模糊了的乡音里透出的不再是往日运筹帷幄的沉稳,而是某种被无形压力拧紧后的滞涩与审慎。
挂断电话,太阳穴突突直跳,一种高度紧张后难以平复的亢奋与更深层的不安交织在一起。
窗外伦敦的夜色已开始渗出一种浑浊的灰白,像稀释的墨汁。
国内那边的水房传来的消息语焉不详,只说是“风紧,多处水道受阻,暂缓一切非必要流转,静观其变”。这种黑话般的谨慎,比直接的坏消息更让人心悸。
王铮倒在床上,却睡不踏实,梦境光怪陆离,尽是破碎的合同条款、闪烁的警灯和不断响起的电话铃声,就这么在浅眠边缘来来回回着挣扎着,渐渐迷糊过去。
再睁眼时,已近八点,坐起身,只觉眼皮沉涩,嘴里一股苦味带着干涩,而细腻,一种莫名的不安,像房间里未曾散尽的隔夜烟味,缭绕不去。
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第一个念头就是找到老乔,启动更深层次的清理程序,昨晚那个“有限收缩”的决定,在接到国内最新消息后,显得过于乐观和危险了。
他拿起手机,拨通了老乔的号码。
听筒里传来的,却是漫长得令人心慌的等待音,一声,又一声,仿佛石子投入深井,听不见回响。无人接听。
王铮皱了皱眉,挂断,立刻重拨。如此三次之后,再拨过去,竟然变成了“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的冰冷女声。
无法接通?老乔的手机是二十四小时开机的,这是铁律。就算是没电,也不可能这么快就从响铃变成无法接通。这感觉,像是信号被什么东西突兀地切断了。
心猛地向下一沉,像骤然踏空了一级台阶。睡意瞬间被驱散得无影无踪。
一种冰冷的、带着粘稠质感的预感,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抬手,立刻拨通了公司的座机号码。电话响了几声后被接起,是前台姑娘略显惺忪的声音。
“以太解决方案,早上好。”
“我是王铮。老乔在吗?让他接电话。”王铮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
“王总早!乔主管?他还没到呢。您有什么吩咐,一会儿等他来了我告诉他.....”
“没到?”王铮的心沉了下去,看了一眼腕表,已经快八点半了,老乔通常七点半就会到公司整理账目。
“他有没有打电话来请假?”
“没有呢,王总。需要我打他手机问问吗?”
“不用了。”王铮啪地挂了电话。
抬头看了眼天花板,没来上班,电话无法接通.....这绝不是老乔的风格。那个谨小慎微的婺州会计,就算天塌下来,也会先打个电话通报一声。
出事了。
王铮猛地从床上弹起来,冲进洗手间,用冷水狠狠泼了把脸,让自己彻底清醒过来。
必须立刻去公司!
胡乱套上昨天的衬衫和西裤,抓起车钥匙和那个黑色公文包,冲出了公寓门。
清晨的街道冷清而潮湿,夜雨留下的水渍在坑洼的路面上反射着破碎的天光。他发动汽车,引擎的低吼在寂静的街区里显得格外刺耳。车子汇入逐渐稠密的车流,他却觉得速度慢得如同凝滞,每一个红灯都像是对他耐心的凌迟。
终于抵达公司所在的写字楼,几乎是跑着冲进了电梯,手指用力按在“17”楼的按钮上。电梯缓慢上升的嗡鸣声,在他听来如同催命符。
“王总早!”前台姑娘看到他,有些惊讶于他罕见的匆忙和略显狼狈的形象。
王铮没理会,径直穿过开放式办公区。
几个早到的员工正在泡咖啡、整理工位,看到他都纷纷打招呼,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脚步不停,直接走向那间财务室,一拧门把手,缩着,王铮忙摸出一把钥匙,手指因为紧张有些颤抖,试了两下才找准钥匙孔,咔嚓一声打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