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5章 尸体,不必知道(1 / 2)
人心都是肉长的。
艾拉里克当然希望自己能流芳百世,最好是在黄昏城树一座自己的雕像,受万人之敬仰。
然而现在,别受什么敬仰,眼看着再过几年他就得背上万世之骂名,连同灵魂一并被打入地狱的最深处了。
他觉得,自己必须得做点什么。
不只是为了暮色行省的众人,也是为了他自己。
当正午时分的钟声敲响,他在雷鸣城郊外的安第斯庄园成功见到了那位威名赫赫的银发公爵。
仅仅是三句话的寒暄,他便被这位大公的魅力深深折服……此人果然非等闲之辈!
而他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像韦斯利爵士这样的青年才俊会甘于人下,忠诚于坎贝尔公国的王室,并发自内心地为坎贝尔公国的国力强盛感到自豪。
‘我只是一名士兵,阁下。’
直到坐在了坎贝尔大公的面前,这句话仍然在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当总督的艾拉里克男爵心中不断回响。
看着心情复杂的艾拉里克,结束了寒暄的爱德华略加思索,用闲聊的口吻继续道。
“……你们才刚刚摆脱了混沌的危机,如今又背上了圣城送来的赎罪十字架,而真正的麻烦甚至还未开始。相信你一定知道我的是什么,等到裁判庭走后,你们的国王会和你们算去年秋天的账。”
裁判庭是底层平民的麻烦,可不是贵族们的麻烦,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塞隆·加德伯爵们”就能偷着乐了。
等到裁判庭走了,国王第一件事就是以清算混沌腐败的名义,杀一批曾经与坎贝尔人或者救世军合作的贵族。
然后为死战不退的“狮鹫崖领伯爵”竖一座雕像,纪念那已经不会回到这片土地的灵魂,将其作为这场战争的真英雄。
死了全家的他也的确是英雄,而且是狮心骑士团骑士长“辉光骑士”海格默的挚友。
至于擅自从坎贝尔公国搬来救兵的艾拉里克总督则是第一个要死的叛徒,将灵魂出卖给恶魔的艾琳·坎贝尔更是如此,至于来自罗德王国的卡莲则是纯纯的异国女巫。
其实卡莲反而没什么,那是教廷的敌人,哪个国王都是不会真把这种民间圣人放在眼里的。
爱德华隐晦地点出了艾拉里克的结局。
他相信这是一场聪明人之间的谈话,以这位男爵总督的聪明一定能听得懂自己的言外之意,如此便没必要将那友好攀谈的氛围变成威逼利诱。
能感觉到这位大公陛下的善意,艾拉里克苦笑一声,故作轻松似地耸了耸肩膀。
“那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我揣摩错了陛下的意思……或许我应该带着我的钱来你们这儿当个富翁。”
“如果事情真到了那一步,坎贝尔公国永远是瓦莱里乌斯家族最后的退路,但事情不是还没有发展到这一步吗?”爱德华笑了笑,继续道,“我们还没有认输,无论是我还是韦斯利爵士亦或者许许多多的坎贝尔人,都与那个昏聩的暴君有很多账要算。”
“可是你们能做什么呢?”艾拉里克坐直了身子,用平静的语气试探,“裁判庭在我们那里,现在谁也动不了。”
爱德华淡淡笑了笑。
“裁判庭是国王的工具,但它并不属于国王。如今救世军和他们的《新约》制造麻烦,昏聩的国王束手无策,我相信希梅内斯裁判长嘴上虽然不什么,但心里是有怨言的。”
艾拉里克并不否认。
毕竟作为暮色行省的总督,裁判长不止一次对他的工作表示了不满。他很清楚那位裁判长不是在针对他本人,而是对于西奥登派一个男爵来管理这么大的行省这件事本身表示不满。
当王权与贵族的权力互相制衡之时,暮色行省的基层所呈现的是一种无序生长的状态。
他们看似每一个村庄都有教堂,每一个庄园都有领主,所有人都如圣克莱门大教堂画上描绘的田园牧歌一般井井有条。但只有真正的蠢货才会认为王权和教权支配着那里。
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有自己的地方秩序,从“军需官”塞拉斯到“绿头巾”凯兰都是从这套系统孵化出来的。
这看起来更像是对奥斯帝国殖民体系的拙劣模仿,只不过帝国是对外殖民,对附庸殖民,而德瓦卢家族是对内殖民。
这也是为什么暮色行省前一秒还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下一秒混沌一来就爆出了百万叛旗。
希梅内斯裁判长的不满正在于此,他也是个聪明人,能看出来国王的纵容姑息。
“……然而即便如此,裁判庭不会支持我们背叛自己的领主,”艾拉里克看着爱德华道,“国王的行为固然有不妥之处,可封臣们对抗自己的领主更不符合教会的利益,亦不符合神圣的法理。”
国王对于暮色行省有姑息纵容的成分,帝国对于王国未尝没有纵容姑息的意思。
毕竟即便暮色行省爆发了如此严重的危机,站在帝国的立场上西奥登·德瓦卢仍然能算是一位优秀的“牧场主”。
至少危机被控制在了行省内部,没有波及到整个王国。
爱德华笑了笑,用很轻的声音道。
“我们不需要符合教会的利益,只要符合希梅内斯裁判长本人的利益就够了。”
艾拉里克屏住了呼吸,过了许久道。
“怎么?”
爱德华一针见血地道。
“裁判庭正在陷入泥潭,他们并不是完全感受不到黄昏城市民的不满。希梅内斯裁判长需要一次干净利的胜利,他虽然不介意被国王利用,但你我都清楚他不是为此而来的。”
不等艾拉里克男爵询问,爱德华继续道。
“国王解决不了的麻烦,我们替他解决!如果他希望摆脱脚下的泥潭,就会逐渐摒弃狮心骑士团,对于我们抛来的橄榄枝妥协。”
希梅内斯裁判长并不是国王的部下,他对国王的利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仅仅只是因为利益一致。随着裁判庭陷入了泥潭,而国王还站在岸上,双方的关系很难不生出间隙来。
别希梅内斯,任何一个裁判庭都会想,凭什么脏活累活都是教廷干的,最后还得给你一个国王背锅?
他是来践行神圣事业的。
世俗一点儿,是来为以后的升迁攒资历的。
要是拖个几年这事儿都没完没了,他堂堂一个圣城的裁判长恐怕得在暮色行省熬到退休了。
就算虔诚的希梅内斯不在乎,跟随他一同来到这片遥远土地的麾下们也不可能不在乎。
暮色行省的泥腿子去了圣城只会被扔出去,圣克莱门大教堂是给他们朝圣,不是给他们喊冤的。
但这些来自圣城的神学家和裁判官们可不一样。
他们写的信,教皇是会看的。
艾拉里克沉思了良久,最终问了两个问题。
“我有两个问题,救世军怎么制造麻烦,而我们怎么解决麻烦?”
爱德华脸上露出了微笑。
“他们拿到了枪,拿到了钱,自然会帮我们制造麻烦,何况裁判庭和国王本来也是他们的敌人。至于解决麻烦也很简单,我们将以圣光为名在暮色行省成立圣光议会,而救世军将在这时候退场。”
艾拉里克皱起了眉头。
“可如果他们不走呢?”
“他们当然会走,”爱德华端起已经冷了的红茶抿了一口,言简意赅地道,“我们可以和他们谈,莱恩王国归他们,暮色公国归你们。”
圣女卡莲是个聪明人,她可不是教廷描绘的那个疯癫的女巫,懂得也可不只是那些神神叨叨的怪谈。
这一点从她在裁判庭过来的时候立刻撤退就能看出来……松手永远比握紧更难。
爱德华虽然没见过她,但也能够精准地判断,这姑娘要么背后有高人指点,要么自己就是个高人。
那套以退为进的操作,即便在他看来也是天才的一步棋,直接让那咄咄逼人的裁判庭与狮心骑士团陷入了进退两难的泥潭。
这样的聪明人必然明白,坎贝尔公国是最有可能成为《新约》盟友的势力,就像自己一眼便看出《新约》就是自己要找的东西一样。
而能看到这一点的她也一定能看出来,如果救世军不配合坎贝尔公国,裁判庭就不会走,最终损失最大的肯定不是坎贝尔人。
他们最多是平白付出了一些金钱。
看着胸有成竹的大公,艾拉里克也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以此掩饰了心中的波涛汹涌与感慨。
天佑坎贝尔。
或许他们的背后真有神灵相助吧……
……
公爵的剑对准了国王的肋骨,而国王也并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人,王冠下的匕首正悄无声息地探出。
奥斯大陆的贵族之间一直有着一条不成文的传统,贵族与贵族之间的战争需留有一丝情面。双方即使有着血海深仇,也不得对彼此痛下杀手。
这和斗争必然你死我活的地狱是截然不同的。
魔神都杀到了第三代,恶魔们可不在乎多你少你一两个贵族,谁赢了谁是贵族。
这也是为什么“公国之矛”汉诺尔将军对于韦斯利爵士拉出一支炮团对准自己感到了震惊。
他光盯着大公的旗帜了,忘了公国军队的指挥官是个平民。
而按照奥斯大陆的道德标准,韦斯利爵士的底线也确实只比绿林军高那么一点而已。
在部下们惊愕的眼神中,他最终没用火炮补刀,而是让汉诺尔将军死在了与另一个骑士的决斗中,给了对手一个体面的结局。
至于西奥登·德瓦卢,他当然也是有那么一点点底线的,这把匕首倒是没有刺向大公的心脏。
不过也没差多少就是了。
克兰托岛,海潮汹涌。
这里远离坎贝尔公国的海岸线,与其是一座岛屿,不如是一块被遗忘在漩涡海东北部的巨大礁石。
光秃秃的峭之上,唯有一座饱经风霜的古老城堡,如孤寂的哨兵般屹立不倒。
城堡最高的塔楼在入夜后会点燃火光,充当着灯塔的角色,为那些迷途的船只提供渺茫的方向指引。
除此之外,整个城堡就只有一座修道院,姑且还能称得上是一座体面的建筑了。
在发誓永不还俗,并将灵魂与荣耀一同献给圣西斯之后,年轻的杰洛克·坎贝尔便在这座修道院里成为了一名修士。
他的骑士铠甲被换成了粗布长袍,他的生活只剩下了两件事——抄写经文,以及祷告。
虽然奥斯大陆很久以前就有了印刷机,造纸工艺也不同于一千年前时的后,但抄写经文仍然是修士的工作。
《圣言书》是不能像报纸一样用机器随便印的。
午后,祷告厅内一如既往的冰冷,并没有因为太阳升起而暖和多少。
杰洛克安静地坐在长椅上,双目紧闭,双手合十,进行着每日例行的祷告,同时为自己的罪行忏悔。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霉味和海盐的咸腥,似乎只有两个声音在那空旷的大厅中回荡。
那是窗外惊涛拍击峭的轰鸣,以及附近扫帚一下一下地摩擦声响……
忽然,那扫地的声音停了。
一阵轻微的衣物摩擦声后,杰洛克感觉到身旁的长椅微微一沉,有人坐了下来。
一股尘土与干草的气息飘了过来,隐约中还能闻到陌生的熏香,那不像是神职人员会在身上佩戴的香盒。
杰洛克没有睁开眼,甚至没有停止祷告,只是淡淡地道。
“你是谁?”
这座修道院里的每一个人他都见过,包括那些看押他的士兵,以及灯塔上的守灯人。
他不认得这张脸。
更不认得那不属于这里的气味。
坐在他身旁的老修士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发出了一声轻笑,将手中的扫帚放在了一旁,温言道。
“温克托,一个无足轻重的老修士罢了。”
杰洛克没有睁开眼,只是嘴角挂上了一抹若有若无的嘲笑。
“谁派你来的?”
这里是关押他的监狱,他的兄长盯他很紧,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来见他,恐怕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不过不管那家伙是谁,恐怕都注定要失望了。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过个人的野心,而在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之后,他也发自内心地忏悔了自己的罪。
他不会再被任何人利用了。
老头倒是没有隐瞒,言简意赅地道。
“陛下。”
杰洛克的眉毛微微抽动了一下。
“……哪个陛下。”
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警觉。
他本以为来找自己的是德里克伯爵的党羽,但现在看来自己似乎低估了许多事情……
老头赞许地看了杰洛克一眼,那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他似乎没想到这个传闻中天真到近乎愚蠢的年轻骑士,在经历了流放之后竟还保留着如此敏锐的政治嗅觉。
看来传闻并不尽然属实,反而是传久经考验——坎贝尔家族确实没有一个等闲之人。
当然,他的陛下也不差就是了。
老修士不再掩饰,他收起了那副人畜无害的做作,转而露出了另一副世俗的嘴脸。
“当然是那位您和您的家族真正应该效忠的陛下……尊敬的国王西奥登·德瓦卢陛下。”
杰洛克的眼睛微微睁开了一条缝。
那双在幽暗的祷告厅中依旧明亮的眸子里,此刻正闪烁着冰冷的警觉,声音也跟着冷了下来。
“国王的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你们还没有吸取教训吗?”
老修士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甚至带着一丝悲悯,答非所问地回答。
“陛下,坎贝尔家族是莱恩王国的荣耀,亦是帝国刺穿万仞山脉的利刃。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把利刃被血锈蚀,更不能看着坎贝尔的血脉在深渊中沉沦。”
“我们的陛下深知您是迫于无奈立下的誓言,因此仁慈的他想邀您去他的宫廷做客。他认为,相较于您那背弃了传统的兄长,您才是坎贝尔公国真正的未来,真正被圣西斯选中的人。”
沉沦……
莱恩王国的荣耀……
杰洛克咀嚼着老修士的这番措辞,只觉得自己听了今年以来最好笑的笑话,终于是没忍住轻笑了一声。
“坎贝尔家族又成了莱恩王国的荣耀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昨天还是前天?”
老修士平静的面对他的嘲讽,温言道。
“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不是吗?只要你赢了,坎贝尔家族就会成为莱恩王国的荣耀。”
“坎贝尔家族的荣耀不需要任何人来承认,如果非得有一个人来承认,那个人也一定是坎贝尔人。”
杰洛克睁开了双眼,那目光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看向老修士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宫廷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