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6章 梅花落满关山时(1 / 2)
贞晓兕又梦见那个场景了。
“美人帐下犹歌舞”——烛火摇曳的营帐,旋转的胡旋舞裙裾,酒杯碰撞声淹没远方隐约的厮杀。每次梦到这里,她都会在榻上惊坐而起,额间沁出细汗。义父说这是她胎里带的“边塞魂”,岭南经略使府上养大的闺秀,却总梦见从未见过的朔北风沙。
天宝十载春,鸿胪寺要选一位通晓边塞诗文的主簿。
消息传到贞晓兕耳中时,她正临摹颜真卿新帖的手指微微一颤,墨点洇开,像极了梦中帐外溅落的血。她知道,那个反复纠缠她的梦境,终于等到了现实的入口。
选拔设在荐福寺塔下。贞晓兕到时,已有十余位世家子弟等候。她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夏林煜,她失散多年的初中同窗,此刻竟穿着改良胡服,马尾高高束起,正仰头望着塔檐铜铃出神。
“你也来了。”夏林煜转过头,眼里闪过复杂的光,“为了高适?”
贞晓兕颔首。两人心照不宣:这场选拔明考诗文,实则是朝中不同势力对“边塞话语权”的争夺。她的义父需要一位能在鸿胪寺解读蕃邦文书的自己人;而夏林煜背后,站着那位对高适诗歌格外在意的东宫属官。
第一试是如何解读《燕歌行》。
贞晓兕展开卷轴,声音清越如磬:“开元二十六年,张守珪隐瞒败绩,高适此诗,‘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讽刺之意跃然纸上。妾查过兵部旧档,当年蓟州确有七千将士埋骨松漠,而节度使府夜宴通明……”
她用的是义父教授的“诗史互证”,将每个诗句与档案库中的战报、粮册相对应。座中老学士频频颔首。
轮到夏林煜时,她站起身,忽然问:“诸位可曾想过,为何一千二百年后,这首诗仍被收录在中学课本?”
满座愕然。
“因为高适打造了一个永恒的‘边塞Ip’。”夏林煜语速很快,带着某种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节奏,“‘汉家烟尘在东北’——开篇即构建宏大叙事;‘大漠穷秋塞草腓’——场景极具画面感;最后‘至今犹忆李将军’——留下开放式结局。这是最标准的爆款模板,精准击中了每个时代读者对英雄叙事和悲剧美的‘用户痛点’。”
释道儒三教的座师们面面相觑。佛门长老捻珠的手停了,道长拂尘悬在半空,儒学士子们交头接耳——“Ip是何物?”“用户痛点?”
贞晓兕却在那些生造词中听出了别的东西:夏林煜眼中闪动的,是一种近乎虔敬的兴奋。这个曾经在语文课上偷偷画漫画的同桌,此刻谈起诗歌,竟像在剖析一件穿越时空的神器。
第二试在雁塔题名处。
考生需当场撰写高适诗评。贞晓兕提笔蘸墨,正欲落笔,余光瞥见夏林煜那块奇怪的“白玉板”——她在用手指在上面快速划动,板面竟显出光字,瞬间又消失。
更惊人的是题名壁。贞晓兕走近时,忽然浑身僵住。
斑驳的历代题刻间,有一行崭新的字迹,用的是奇怪的简笔字形:“战士军前半死生”。墨迹未干,像是刚刚写下——可此处半个时辰前就已清场。
她猛地转头看向夏林煜。对方也正盯着那行字,脸色煞白。
“你也看见了?”夏林煜声音发颤,“这不是我写的……但这是我初中时,在黑板上默写这句诗用的字体。”
那一刻,贞晓兕梦境中的帐幕突然撕裂。她看见的不再是歌舞美人,而是无数重叠的时空:课堂黑板、雁塔石壁、边关烽燧……所有地方都写着同一句诗,所有时空都在同时吟唱。
第三试前夜,两人在平康坊酒肆意外相遇。
“我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夏林煜灌下一杯浊酒,突然开口,“我来自一千二百年后。那天我们在语文课上学《燕歌行》,教室黑板报画着王者荣耀的李白皮肤——然后地震了,我再睁眼,就在长安西市。”
贞晓兕静静听着,指尖摩挲杯沿:“所以你来争这个主簿,是为了回去?”
“最初是。”夏林煜苦笑,“我以为解读高适诗歌是‘任务’,完成就能回家。但现在……”她摊开随身布囊,里面不是金银,而是一叠写满字的纸,“这是我整理的《高适边塞诗传播效果分析报告》。很可笑吧?我居然开始认真思考,怎么让这些诗被更多人记住。”
贞晓兕抽出一张,上面画着奇怪的图表,标注“读者情感曲线”“意象复用率”。她看不懂那些符号,却看懂了一件事:这个来自未来的女子,正在用她的方式,试图理解并守护某种东西。
就像她梦中反复奔赴那片沙场。
“我梦见高适的诗,从记事起就梦。”贞晓兕轻声说,“义父说,或许我某位先祖曾随高常侍戍边,血渗进了家族记忆。每次读到‘铁衣远戍辛勤久’,我胸口就发闷,像真有铁甲勒着。”
两人沉默对饮。坊外传来宵禁鼓声。
“如果我们都能入选呢?”夏林煜忽然问。
贞晓兕抬眼:“鸿胪寺只要一个主簿。”
“我知道。”夏林煜目光灼灼,“但高适的诗,足够容下两个解读它的人。”
变故发生在最终考核当日。
鸿胪寺正堂,主考官取出珍藏的《高适集》敦煌残卷。摊开瞬间,所有人都倒吸冷气——诗行间隙,浮现暗红批注,墨色如血:
“杀气三时作阵云”旁写着:“至德二载,睢阳城破前七日,予闻此句于围城。”
更骇人的是卷末《燕歌行》处。“至今犹忆李将军”的“李”字旁,竟有数层涂改痕迹。贞晓兕借过西洋放大镜,仔细辨读被刮去的底痕——
第一层写的是“李广”,第二层改“李靖”,第三层是“李光弼”,最后定格的,竟是“李白”。
“不可能……”她喃喃道,“高适与李白虽为挚友,但李白从未为将……”
话音未落,地动山摇。
安禄山反了。
长安城瞬间陷入混乱。叛军破潼关的消息像野火燎原,鸿胪寺的典籍被紧急转移。贞晓兕抢在乱兵冲入前,裹起那卷《高适集》残卷。转身时,她看见夏林煜站在漫天飞舞的文牒中,正快速在那块“白玉板”上记录着什么。
“走啊!”贞晓兕拽她。
“等等。”夏林煜举起玉板,对准满室典籍,“我在扫描……能救多少是多少。后世考古,靠这些碎片拼凑时代。”
她们从后巷逃出时,长安已烽烟四起。贞晓兕想起高适《别董大》中“千里黄云白日曛”的景象——诗里的荒凉,此刻正从纸上蔓延到整座都城。
逃亡路上,两人不得不凭借对高适诗的熟悉通过关卡。
某处叛军哨卡,守将要求对诗。夏林煜上前,用指节在木桌上敲击出长短不一的节奏——贞晓兕听出来了,那是“莫愁前路无知己”的平仄格律,被她转化成了某种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