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001 仅仅十七个月(2 / 2)
她花了整个上午挑选衣服,最后穿了一件素净的月白襦裙——不是丧服,但也不够鲜艳。对镜梳妆时,她发现自己竟记不清上次这样郑重打扮是何时。张说去世后的十七个月(她的时间)里,她一直穿着素服;而对外界来说,已经过去了十二年。
张守珪来时带了幽州的土产:一包干枣,一罐蜂蜜,还有一把用契丹箭头改制的裁纸刀。
“礼薄,望夫人莫嫌。”
“将军能来,已是最好的礼。”她亲自煮茶,手有些抖。
茶香氤氲中,他们终于能面对面交谈,而不是隔着书信。他讲幽州的风雪,讲营州新筑的城墙,讲训练士卒的心得。她讲长安的诗会,讲新出的典籍,讲张说生前最爱的茶道。
时间在对话中变得黏稠而缓慢。有那么几个瞬间,贞晓兕几乎错觉他们处在同一个时区——她的十七个月和他的十七年暂时重合了。
“夫人上次问,时间会否以不同速度流逝。”张守珪忽然说,从怀中取出那枚沙漏,放在桌上,“末将思考良久,觉得或许是的。在幽州,时常觉得一日短如沙漏一线;但每次读夫人来信,又觉得时光被拉长了,长到足够把每个字反复品味。”
贞晓兕的呼吸停滞了一拍。
他拿起沙漏,翻转过来。细沙开始流淌,在午后的阳光里闪着金屑般的光。“这沙漏,末将一直带在身边。有时军务繁忙,抬头看见它,便想:长安的夫人此刻在做什么?是在读书,还是在写信?是在思念故人,还是…”
他顿住了,没有说下去。
但贞晓兕听懂了未尽之言。她伸手,轻轻覆在他握着沙漏的手上。他的手很大,指节粗硬,布满茧子。而她的手苍白纤细,还保持着养尊处优的模样。
“将军,”她轻声说,“在妾身的时间中,先夫去世至今,只过去了十七个月。”
张守珪的手微微一颤,但没有抽开。他凝视着她,眼神里有震惊,有困惑,但更多是…了悟。
“难怪。”他低声道,“难怪夫人眼中哀伤如此新鲜,难怪对先夫之事记忆如昨。”他反握住她的手,“十七个月…对末将而言,那是北庭到瓜州的距离,是从游击将军到节度使的路程。”
“而在妾身这里,”她眼泪终于落下,“那是从绝望到遇见你的距离。”
那之后的一切,发生得自然而然又惊世骇俗。
一个寡居的宰相夫人,一个戍边的节度使,在长安城的目光注视下开始了交往。流言蜚语如秋叶纷飞,但两人都不在意——或者说,在经历了时间的错位后,世俗的规矩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张守珪在京的三个月(对贞晓兕而言只有不到二十天),他们几乎日日相见。有时在书房论史,有时在花园赏花,有时只是对坐,各自处理公务和家事。
贞晓兕开始教他品茶,教他辨认张说收藏的古画。张守珪则给她讲边关的地形地貌,用筷子在桌上摆出山川河流的阵势。
“这里,”他的筷子点在某处,“是当年设空城计的城墙。现在重新修葺了,高三丈,厚两丈。”
“你还敢摆空城计吗?”
“不敢了。”他笑了,眼角有细纹——那是十七年风霜的痕迹,而在她眼中,这个男人正以惊人的速度成熟着,“一次是妙计,两次就是愚蠢。用兵如人生,不可重复旧路。”
她望着他的笑容,忽然想:如果张说还活着,今年该六十七岁了。而张守珪五十岁,正是男人最丰盛的年纪。在正常的时间线里,他们本该是忘年交,一个在朝,一个在边,共同撑起这个时代。
而她,一个时间错位的穿越者,成了连接他们的唯一桥梁。
离别前夜,张守珪送来一封信,没有署名,没有称呼,只有四句话:
“长安月,幽州雪。卿之十七月,吾之十七年。若时光为河,愿为双舟,各渡各流,同归沧海。”
贞晓兕把信贴在胸口,哭了又笑。他懂了,他真的懂了。不是完全理解时间的奥秘,但他接受了这种错位,并愿意在错位中与她同行。
如果故事停在这里,或许会是个美丽的传奇。但贞晓兕知道历史——她知道张守珪收养安禄山,知道这个胡人将领将成为颠覆盛世的灾星。
这是穿越者最残酷的诅咒:预知未来,却常无力改变。
张守珪返回幽州后,信中开始偶尔提起一个叫安禄山的部将。“此胡勇猛过人,但贪戾无度。收为义子,实为羁縻。”他写道,语气中透着无奈。
贞晓兕的回信变得焦虑:“此人鹰视狼顾,非久居人下者。将军慎之。”
“夫人如何得知?”张守珪回信问。
她无法解释。难道要说“我在一千多年后的史书里读过他的传记”?只能含糊其辞:“相面之学,略有涉猎。”
开元二十九年春,张守珪病重的消息传来时,贞晓兕正在用那枚特制沙漏计时——从上一次收到他的信到现在,她的时间过去了十一个月,而外界已是两年。
她不顾一切想要去幽州,但被所有人劝阻。一个孀居妇人,千里迢迢去边关见一个武将,这在大唐是无法想象的丑闻。
她只能写信,一封接一封,在信中倾诉所有来不及说的话。她写对他的思念,写对时间的困惑,写对未来的恐惧。最后一封信里,她终于坦白了一部分真相:“妾身非此世之人,来自千年之后。知安禄山必反,知盛世将倾。将军,若有机会,当除此人。”
信送出去了,但她不知道他是否还能读到。
张守珪病逝的消息,是在一个清晨传来的。
那时贞晓兕刚用完早膳,正准备给他写第八十三封信。管家进来时脸色灰白,手里捧着朝廷的邸报。
她接过,看见“太子少保张守珪薨”那几个字时,整个世界安静了一瞬。然后,时间恢复了正常流速——不,是加倍流速。窗外的鸟鸣、远处的市声、自己的心跳,全部汇成轰鸣。
她没有哭,只是平静地问:“什么时候的事?”
“一个月前。消息传到长安需要时间…”
一个月。在她的感知里,上周刚收到他的信,信上还说“今春幽州柳色甚好,愿与夫人共赏”。
她起身,走到那个特制沙漏前。沙子快要流尽了,上半部只剩薄薄一层。按照设计,流尽需要十七个月——从她第一次送给他到现在,在她的时间感知里,确实过去了将近十七个月。
从张说去世到遇见张守珪:十七个月。从遇见张守珪到失去他:又是十七个月。
这是时间的玩笑,还是命运的韵律?
她翻转沙漏,看着沙子重新开始流淌。然后她开始收拾行装,对目瞪口呆的管家说:“我要去幽州。”
“夫人!这不合礼制,而且路途遥远…”
“礼制?”她笑了,眼泪终于滑落,“我已经为一个时代哀悼了十七年(对外界而言),又爱了一个人十七年(对张守珪而言)。
在我的时间里,这两段感情只相隔十七个月。你觉得,我还会在乎礼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