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005 基于战时环境的特殊协同范式(1 / 2)
吐蕃军在一个清晨兵临城下。
张守珪继续回忆着:
悉诺逻恭禄的副将铁刃罗,是个满脸横肉的悍将。他率五千精骑列阵城外时,扬起的尘土遮蔽了半片天空。城墙上,我身边的校尉手在发抖。
“开城门。”我说。
“什……什么?”
“打开所有城门,撤去城头守军。”我转身下城,“留二十老弱在城头扫地,其余人埋伏在巷道内。记住,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出声,不许露面。”
“使君!这是寻死啊!”
我脚步不停:“若要寻死,我现在就该跳下城墙。”
站在洞开的城门内,我能看见远处吐蕃军阵前的铁刃罗。他显然也被这反常的景象弄糊涂了,正与副将商议什么。阳光照在吐蕃骑兵的锁子甲上,反射出刺眼的寒光。
时间变得极其缓慢。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听见风吹过城门的呜咽,听见远处战马不安的响鼻。怀中那个锦囊贴着胸口,仿佛还带着贞晓兕的体温与香气。
铁刃罗终于动了。他派出一支百人队,小心翼翼地靠近城门。骑兵在距城门百步处停下,张弓搭箭,箭矢破空而来,钉在我脚前三尺的地上。
我没有动。
又一支百人队从侧翼靠近,试图探查城墙两侧。他们看见的是坍塌的废墟,以及废墟间偶尔闪过的、衣衫褴褛的“百姓”——那是我让士卒假扮的,他们要做的就是低头扫地,或者生火做饭,仿佛城外的大军不存在。
半个时辰后,铁刃罗的中军响起了号角。吐蕃军开始缓缓后撤。
城墙上,有士兵忍不住欢呼出声——我立刻厉声喝止。直到吐蕃军的尘埃彻底消失在地平线,我才允许众人出声。
那一刻,我瘫坐在城门洞里,浑身冷汗湿透了内衫。
后来我们才知道,铁刃罗之所以退兵,除了空城计的疑兵之效,更因为后方传来急报:悉诺逻恭禄被赞普紧急召回逻些,罪名是“擅启边衅、图谋不轨”。
这是萧嵩反间计的结果——他利用吐蕃君臣本就存在的猜忌,重金收买吐蕃贵族,散播悉诺逻恭禄意图自立的消息。
铁刃罗不愿在主帅失势时冒险攻城,这才选择了退兵。
瓜州“光复”的消息传回凉州时,萧嵩正在与诸将议事。听说他当场抚掌大笑,连说三个“好”字。
捷报是我亲笔写的,措辞谨慎,将功劳归于“尚书庙算如神、反间制敌”,自己只提“赖将士用命、百姓协心”。这是官场的规矩,我懂。
萧嵩的回信七日后抵达,同样是公函私信分开。公函中,他正式表奏我为瓜州刺史、墨离军使,并拨付粮草兵械。私信却只有寥寥数语:
“空城一策,险极妙极。然非知兵者不能用,非敢死者不敢用。足下二者兼备,萧某没有看错人。长安信使不日将返,可有话要带?”
我盯着最后一句,知道这是第二次试探。他在等我主动提及贞晓兕,等我暴露软肋。
我在灯下坐了一夜,最后回信:
“蒙尚书提拔,守珪惟知竭诚报效。瓜州初定,百废待兴,无暇他顾。长安旧友,烦请尚书代为致意:边关雪大,珍重加衣。”
写罢,我将贞晓兕那个锦囊从怀中取出,看了许久,最终还是塞了回去。
有些温暖,只能藏在最贴近心房的地方。而棋盘上的棋子,不该让执棋者看见自己的温度。
开元十六年,萧嵩以河西大捷拜相,加中书令,封徐国公。我也因军功累迁至鄯州都督、陇右节度使。
那两年里,我与萧嵩见过三次面。一次是在凉州的庆功宴上,一次是在长安的朝觐时,最后一次是他巡视陇右防务。
每次见面,他都更显雍容,宰相气度日益深沉。而我,也从边城小将变成了独当一面的节度使。
我们之间有了新的默契:他不再试探我的私事,我也不再提及贞晓兕。
朝堂之上,我们是互相成就的将相;私下里,我们是心照不宣的棋手与棋子。
只有一次,在陇右军府的夜谈中,他多喝了几杯,忽然说:“守珪,你可知我为何一定要用你守瓜州?”
我为他斟酒:“因为守珪敢赌。”
“不全是。”他摇头,眼中有了醉意,“那年我初到河西,查阅所有将领履历。看到你的名字时,我忽然想起一个人。”
“谁?”
“我自己。”萧嵩笑了,那笑容里有罕见的疲惫,“我也是以文学进身,却被派来领兵。满朝文武都等着看笑话,看我这个‘虚有其表’的兰陵公子,如何收拾河西的烂摊子。那时我就想,我需要一个和我一样——一样被低估,一样不得不赌,一样除了赢别无选择的人。”
他举起酒杯:“你不是我的棋子,守珪。你是我在镜子另一面的倒影。”
那夜我们喝到天明。后来他再没说过这样的话。
开元十八年冬,我奉诏回长安述职。
抵达那日,正好下雪。朱雀大街上积雪皑皑,马车驶过时发出咯吱的声响。我掀开车帘,看见西市的幌子在风雪中飘摇,忽然想起贞晓兕信中所说“雪落长安,酒尚温”。
述职结束后,我告假三日。第一件事就是去西市那家神奇的骑士香料铺。
铺子还在,掌柜却换了人,是个年轻的胡人。我问起贞晓兕,他茫然摇头:“前任掌柜三年前就回西域了,听说是在疏勒那边开了新店。”
“他侄女呢?”
“您是说贞小娘子?”年轻掌柜想了想,“她没走,还在长安。不过不在西市了,在崇仁坊开了间小酒肆,兼卖些书籍异货,叫‘“托克拉克居’。”
我找到崇仁坊时,已是黄昏。雪还在下,巷子深处一间不起眼的店面,门口挂着块木匾,刻着三个朴拙却筋骨铮铮的字:居。
推门进去,暖意混着酒香扑面而来。店里客人不多,柜台后有个女子正低头整理账册,手边还摊着一卷《西域风土记》,听到门响抬起头来。
时间在那一刻静止。
她还是那样,蓝绿色的眼睛深邃如潭,微微卷曲的鬓发衬得脸庞美艳不可方物,只是瘦了些,眼角有了细纹却更添风韵。看见我时,她手中的笔啪嗒掉在账册上。
“将军……”她声音发抖。
“叫我守珪。”我说。
后堂的暖阁里,炭火噼啪作响。她为我温了酒,是新酿的蒲桃酒,色泽殷红如血。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在哪里?”我问。
“告诉你又如何?”她垂着眼,手指轻抚书卷,“你是节度使,我是胡商之女。三年前你升任陇右时,就有言官弹劾你‘私交胡商,恐通蕃邦’。那时我就知道,我们之间隔着的不仅是山河,更是朝堂规矩、天下人心。”
我握紧酒杯。她说的是实话。朝堂之上,我的每一步都被人盯着。与胡商往来过密,确实是授人以柄。
“萧尚书找过我。”她忽然说。
我猛然抬头。
“两年前,他派人送来一份地契,是洛阳的一处宅院。”贞晓兕笑了笑,眼中闪过一抹讥诮与悲凉,“他说,张节度使前程远大,有些牵绊该断则断。你若愿离开长安,他可保你一生衣食无忧。你看,连当朝宰相都深谙人心制衡之术——既要你用命,又怕你因情生变。”
“你收了?”
“收了。”她点头,神色转而坚定,“然后转手卖掉,用那些钱开了这间酒肆。我告诉他:晓兕虽为女子,亦知尊严二字。不劳尚书费心,我能凭自己活得光明正大。历史从来不止由庙堂书写,市井巷陌亦有风骨。”
我能想象萧嵩听到回话时的表情——大概会摇头苦笑,说“这女子倒有几分气性”。
“恨他吗?”我问。
“不恨。”贞晓兕为我续酒,动作优雅如执笔,“他是宰相,所思所想是国事大局。在他眼里,我不过是可能影响边将的一颗砂砾,拂去是理所应当。只是……”
“只是什么?”
她抬起头,眼中映着火光与智慧:“只是我不愿做那颗被拂去的砂砾。我要在这里,在长安,活得好好的。让所有人都看见,胡商之女也能凭学识与双手立身。也让将军知道,无论你在何处,长安总有一个人在等你——不是作为累赘,而是作为归处。社会学所谓‘阶层’,心理学所谓‘依恋’,历史所谓‘红颜祸水’……这些标签,我都不认。”
那一刻,我忽然理解了萧嵩那夜所说“镜子另一面的倒影”。
贞晓兕和我,何尝不是彼此的倒影?
我们都在与命运对赌,都在最险处寻找最安处。
开元二十七年,我的人生急转直下。
时任幽州节度使的我,因部将赵堪、白真陀罗等谎报战功,又贿赂宦官牛仙童事发,被贬为括州刺史。
朝中落井下石者众,昔日的战功无人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