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死的命运(2 / 2)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一个穿着浅灰色休闲外套的男人,正从小区转角快步走来。他个子很高,身形挺拔,晨光勾勒出他清隽的侧脸轮廓,鼻梁挺直,下颌线条干净利落。他的目光落在我身前的地上,带着一丝善意的提醒。
我的视线顺着他的目光下移——刚才光顾着看豆浆,没注意脚下松动的地砖,前脚掌已经踩在了边缘翘起的地方,重心有点不稳。
“呃,谢谢!”我赶紧稳住身体,有些窘迫地抬头,对上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很好看的眼睛。瞳仁是温润的深棕色,眼神清澈明亮,像蓄着一泓沉静的湖水。此刻,那湖水里映着晨光,也清晰地映出了我有些慌乱、微微出汗的脸。他的眼神里没有探究,没有审视,只有纯粹的、温和的关切。
他对我笑了笑,唇角扬起一个很浅却让人如沐春风的弧度,露出一点点洁白的牙齿。“不客气,走路要当心。”声音清朗悦耳,像初春融化的溪水。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那温和的视线似乎带着某种奇异的穿透力,让我握着豆浆杯的手指不自觉地微微蜷缩了一下。心跳,在平稳的慢跑节奏后,突兀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又以一种陌生的、加速的节拍重重敲击起来。
他并没有多停留,只是礼貌地微微颔首,便迈开长腿,继续朝小区里走去。步履从容,背影在晨光里显得挺拔而干净。
我站在原地,手里捧着那杯温热的豆浆,指尖仿佛还残留着他刚才目光扫过时的奇异触感。一股微弱的电流感,顺着被他视线触碰过的皮肤,悄然蔓延。空气里似乎还萦绕着他身上极淡的、像是消毒水和阳光混合的清爽气息。
豆浆的热气袅袅上升,模糊了我的视线。
那个声音,那个在三十岁生日如同诅咒般响起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冰冷地划过脑海:
“不能把现在的你给他——你接不住。”
心脏猛地一缩。
是他吗?
这个念头荒谬又强烈。我下意识地抓紧了温热的纸杯,滚烫的豆浆几乎要溢出来。刚才那短暂的对视,那双沉静温和的眼睛……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漾开的涟漪久久不散。
后来的一切,快得如同被按下了加速键。
那场意外的清晨邂逅后,我竟然又在小区里“偶遇”了他几次。有时是在跑步时擦肩而过,有时是在早餐店排队。他叫周予安,是市立医院急诊科的医生。他的笑容温和,谈吐得体,带着医生特有的那种让人安心的沉稳。他像一缕清风,自然而然地吹进了我沉寂许久的生活。
他主动加了我的微信,话题从小区里的流浪猫,聊到附近哪家早餐店的油条最酥脆,再慢慢延伸到彼此的工作和生活。他得知我在一家小公司做着一份毫无前途的文员工作,月薪微薄,却并没有流露出任何轻视。他只是温和地说:“慢慢来,找到自己真正喜欢的、能投入热情的事情很重要。”
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种无声的鼓励。那份模糊的“试试看别的”念头,在他温和的注视下,开始变得清晰、有力。我开始投简历,不再局限于那些“月薪一千”的选项,开始正视自己荒废已久的专业能力。过程依旧磕磕绊绊,被拒绝是常态。但每一次沮丧时,想到他沉静的眼睛,想到他说“慢慢来”,那股泄掉的气似乎又能重新聚拢一点。
终于,一家成立不久但很有活力的文创公司向我抛来了橄榄枝。岗位是内容策划助理,月薪……我盯着邮件里那个数字,心脏狂跳——五千!整整翻了五倍!虽然比起平均薪资依旧不高,但这对我而言,无异于天文数字,是一道划破沉沉阴霾的光!
面试那天,我紧张得手心全是汗。推开那家明亮、充满设计感的公司玻璃门时,我深吸一口气,仿佛能闻到空气中漂浮的、名为“机会”的新鲜味道。
面试过程比想象中顺利。当hR微笑着伸出手说“欢迎加入”时,巨大的喜悦如同烟花在胸腔里炸开,几乎让我眩晕。走出写字楼,初夏的阳光灿烂得晃眼。我几乎是立刻掏出手机,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点开那个置顶的、备注为“周医生”的对话框。
“我拿到offer了!!”手指飞快地敲击屏幕,后面跟了一连串感叹号和一个激动到模糊的表情包。
消息几乎是秒回。
「恭喜!!!」后面是一个大大的、咧嘴笑的太阳表情。
紧接着又一条:「晚上必须庆祝!想吃什么?我请客!」
隔着屏幕,我仿佛都能看到他温暖的笑容。握着手机,站在喧嚣的街头,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身上,暖得让人想落泪。新工作,新生活,还有一个……像阳光一样温暖的人。
这一刻,世界明亮得不可思议。
我们约在一家氛围很好的小餐馆。灯光温暖,食物飘香。周予安坐在我对面,穿着简单的浅蓝色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他笑着举起玻璃杯,里面是清亮的柠檬水:“祝贺你,新的开始!”
“谢谢!”我碰了碰他的杯子,清脆的声响悦耳动听。喜悦和一点点羞涩让我的脸颊微微发烫。我忍不住分享面试时的细节,说到hR最后点头时,声音都带着雀跃的尾音。
他安静地听着,眼神专注而温和,偶尔点点头,嘴角噙着笑意。那笑容像有魔力,让我放松下来,甚至开始笨拙地讲述自己过去那份“月薪一千”工作的琐碎和无奈。
“其实…以前真的挺糟糕的。”借着一点微醺般的轻松氛围,我鼓起勇气,声音轻了下来,带着点自嘲,“熬夜、抽烟、喝酒…浑浑噩噩的,像个行尸走肉。”
周予安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那双温润的棕色眼眸里,关切更深了。他放下筷子,身体微微前倾:“现在都好了?身体没落下什么毛病吧?烟酒戒断反应难受吗?”语气是医生特有的、带着职业习惯的关切。
“嗯,都戒了。”我点点头,有点不好意思,“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突然有一天,觉得那些东西…特别烦,烦透了,就不想要了。身体…好像还好?”我其实也不太确定,那段混乱的日子,身体发出过无数次抗议,都被我粗暴地忽略了。
周予安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沉默了几秒。然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从放在旁边椅子上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薄薄的、深蓝色封面的ipad。他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熟练地滑动解锁,点开了一个图标简洁的医疗App。
“介意吗?”他抬眼看向我,眼神坦诚,“我是说,查一下你过去的就诊记录?纯属医生职业病,想看看你那段‘糟糕’时期有没有在急诊给我们添麻烦。”他开了个轻松的玩笑,试图缓解气氛,但眼神里的认真却不容忽视。
我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急诊?那段日子,好像确实因为胃痛、低血糖或者纯粹醉得不省人事,被邻居叫过救护车?记忆很模糊,像蒙着一层厚厚的污垢。
“呃…好。”我点了点头,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和身份证号。指尖无意识地捏紧了桌布的一角。
周予安低着头,手指在屏幕上快速输入。餐馆里轻柔的背景音乐流淌着,邻桌的谈笑声隐约传来。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我看着他的侧脸,他微垂的眼睫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神情专注而严肃,完全进入了医生的角色。
几秒钟后,他滑动屏幕的手指顿住了。
他的眉头,极其细微地蹙了一下。那是一个极其短暂的瞬间,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一直紧张盯着他的我,捕捉到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他抬起头,目光不再是刚才那种温和的、带着笑意的关切,而是变得极其复杂。那里面有震惊,有后怕,有浓重得化不开的心疼,还有一种……恍然大悟的了然。
他沉默着,将ipad的屏幕轻轻转向我。
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份电子病历的详细页面。患者姓名:我的名字。就诊时间:半年前,一个冰冷的、精确到分钟的日期——恰好是我三十岁生日过去不到一周。就诊科室:急诊内科。诊断一栏,几个加粗的黑体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我的眼底:
急性酒精中毒(重度)
电解质紊乱
低血糖休克
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备注:意识模糊,躁动,生命体征一度不稳。
拍下的患者照片——大概是用于身份核对或者记录生命体征状态。
照片是俯拍的视角,惨白刺眼的急救灯光下,我躺在急诊室那张冰冷的、铺着蓝色无菌单的抢救床上。头发凌乱地黏在汗湿的额角,脸色是死人般的灰白,嘴唇毫无血色。眼睛半睁着,瞳孔涣散,空洞地望着上方惨白的天花板,里面没有一丝光亮,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心悸的绝望和死寂。
那不是我。那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正在腐烂的空壳。
巨大的冲击让我瞬间失语,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指尖冰凉,捏着桌布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半年前那地狱般的感受——剧烈的头痛,胃里翻江倒海的灼烧,天旋地转的眩晕,还有意识沉沦前那无边无际的冰冷黑暗——如同潮水般凶猛地倒灌回来,几乎将我溺毙。
原来……我曾经离死亡那么近。原来,那个声音所说的“接不住”,是如此具象的、濒临崩溃的生命形态。
周予安伸出手,温热的指尖带着薄茧,极其轻柔地拂过ipad屏幕上那张照片里我的脸颊位置。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视和…迟来的痛惜。
“那天……”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回忆的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是我值的夜班。”
他的指尖停留在照片上我那空洞涣散、毫无生气的眼睛旁边,轻轻点了点。
“我见过很多病人,”他的目光从屏幕移开,深深地望进我的眼睛,那双温润的棕色眼眸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终沉淀为一种沉静的、洞悉一切的温柔,“但那天,把你从死亡线上拉回来时,看着你这双眼睛……”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而沉重地落下:
“里面,没有光。”
“没有一丝一毫,想活下去的光。”
餐馆温暖的灯光落在他身上,他握着ipad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那双总是温和带笑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着我骤然失血的、震惊的脸。
没有光。
他指尖停留的地方,屏幕里那个濒死的我,眼神空洞得像废弃的矿井。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窜上来,瞬间冻结了我因新工作和眼前人而雀跃的心。半年前那场被酒精彻底淹没的生日,记忆只剩下碎片——剧烈的呕吐,天花板刺目的旋转,邻居惊恐的尖叫……原来死亡真的真的离得那么那么近。
周予安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凝固的空气里:“把你从洗胃机推下来,挂上补液的时候,你的心率一直不稳,像随时会断掉的弦。”他收回触碰屏幕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蜷缩了一下,“那时候我就想,这个人…到底经历了什么?怎么会对自己这么狠?”
他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缓慢地切割着我刚刚愈合的、薄如蝉翼的表皮。那些被刻意遗忘的腐烂日子——烟灰缸里堆成小山的烟蒂,冰箱里永远冰镇的廉价啤酒,深夜里对着电脑屏幕无声流泪的绝望——带着浓重的霉味和酒精的酸腐气息,猛地反扑回来。
懊悔,迟来的、尖锐的懊悔,像无数细密的针,瞬间刺穿了心脏。
如果……如果早一点呢?
如果早一点厌倦那满屋的狼藉,早一点推开那扇隔绝阳光的破门,早一点对尼古丁和酒精感到“烦透了”……是不是,那个在急诊室里冰冷抢救台上、眼中没有一丝光亮的我,就能早一点被此刻窗外温暖的晚风拥抱?
是不是,眼前这个带着消毒水清爽气息、眼神温和包容的男人,就能更早地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在我坠落到最深的谷底之前,轻轻拉住我的手?
时间无法倒流。那个烂在泥泞里的三十岁,那个散发着腐朽气息的自己,像一道丑陋的伤疤,永远刻在了过往的日历上。即使被新生的皮肉覆盖,它依然存在,提醒着曾经的不堪。
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眼前周予安关切的脸变得模糊。我狼狈地低下头,手指死死抠住桌沿,指甲陷进木头里,试图用那一点尖锐的痛楚压下喉咙里汹涌的哽咽。
“对不起…” 声音哑得不成样子,破碎地从齿缝里挤出来,“让你…看到那样的我…”
一只温暖干燥的大手,轻轻覆在了我用力到指节发白的手背上。掌心传来的温度熨帖而稳定,带着一种无声的抚慰。
“不是你的错。”周予安的声音很沉,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笃定,“没有人天生就该活在黑暗里。”
他微微用力,将我的手包裹进他宽厚的掌心,那温度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一点点融化着我指尖的冰凉。
“重要的是,”他的目光锁住我低垂的、泛红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有力,“你把自己拉出来了。”
“在你最绝望、最看不到光的时候,”他顿了顿,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敬佩和温柔,“是你自己,选择了推开那扇门。”
“是你自己,选择了不再忍受。”
“是你自己,在一点一点地,把光找了回来。”
他的话语像温热的泉水,缓缓注入我因懊悔而干涸龟裂的心田。是啊,那个声音只是冰冷的旁观者。那个在急诊室里濒死的躯壳,是过去的我。而最终,在无人拉拔的绝境里,凭着那一股“烦透了”的本能,挣扎着爬出泥潭的,是我自己。
是我自己,笨拙地、跌跌撞撞地,在废墟里,重新点燃了那一点微弱的光。
周予安的手温暖而坚定地包裹着我的,像一座稳固的桥,连接着过去那个满身泥泞的我,和此刻这个坐在他对面、终于迎来一丝新生的我。
“所以,”他唇角重新扬起那抹令人心安的弧度,眼神明亮如星,“现在,准备好拥抱你的光了吗?沈…?”他故意拖长了尾音,带着点促狭的笑意。
我抬起头,迎上他温暖的目光,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却终于也努力地、一点点地弯起了嘴角。
“贺优。”我轻声说,声音带着鼻音,却无比清晰,“我叫贺优。”
过去的沈糖或许已经死在了急诊室的抢救台上。活下来的,是贺优。一个亲手从废墟里爬出来,终于有勇气报出自己真名的贺优。
周予安眼中笑意更深,像是早已了然。他握着我的手,轻轻晃了晃,像某种郑重的仪式。
“那么,贺优,”他凝视着我,声音温柔而郑重,“恭喜你,重获新生。”
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汇成一片璀璨温暖的星河。餐馆里流淌着轻柔的音乐,食物的香气氤氲着人间烟火。
新工作,新生活,新的名字。
还有,眼前这个像阳光一样,终于出现在我生命里的男人。
过去那个烂在泥里的三十岁,像一张被撕下的、泛黄发霉的旧日历。它真实存在过,带着无法磨灭的痕迹和教训。懊悔或许还会在某个深夜悄然袭来。
但此刻,掌心传来的温度如此真实,新生活的画卷正在眼前缓缓展开。那颗被自己亲手从灰烬里扒拉出来的微弱火种,正被新的燃料——工作、希望、还有一份温暖的感情——小心地呵护着,燃烧得越来越明亮。
我回握住周予安温暖的手,用力地点了点头。眼泪再次涌上,但这一次,是滚烫的,带着新生的力量。
“嗯,”我看着他明亮的眼睛,嘴角上扬的弧度越来越大,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释然,“新生快乐。”
路还长,光正好。这一次,我会一步一步,稳稳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