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定计(2 / 2)
“此战虽胜,亦是惨胜,兵锋已疲,后续乏力。”
“格萨尔此人,能于大胜后止步于铁壁关,未敢长驱直入,足见其深知我大乾国力之深,绝非番邦可匹敌!”
“彼辈所求,非是亡我大乾,实乃借大胜之机,敲骨吸髓,攫取最大利益罢了。”
他顿了顿,观察着隆化帝的神色,见其虽仍面沉似水,但紧握的拳头已微微松开,继续道:
“其二,国库实况,陛下比臣更清楚。”
“去岁至今,朔方出塞犁庭,西海又骤起烽烟,两线开战,靡费何止千万?”
“幽州织造坊抵押所得五百万两,如杯水车薪,早已耗尽于西海无底洞中。”
“如今北疆朔方军虽大胜,然肃清残敌、稳固新占之地、安置归附部落、重建北疆秩序,哪一样不需巨量钱粮支撑?”
“此乃消化战果、稳固根基之时,绝难再抽调倾国之财,投入西海另一场举国大战!”
“陛下,我大乾……已无第二个‘幽州织造坊’可做抵金了!”
“织造坊”三字,如同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隆化帝强撑的怒火。
他想起那本承载着巨额利润的簿册,想起那抵押换来的五百万两白银如何迅速消失在战报上的伤亡数字与物资损耗里。
一股深沉的无力感,混杂着被现实扼住咽喉的窒息,悄然取代了狂怒。
他沉默地走回御座,重重坐下,龙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林如海见火候已到,抛出核心:
“故此,和谈绝非摇尾乞怜,而是以战促和,以威慑谋善局!”
“臣之策有三:其一,即刻选派得力重臣,持节出使西海,与番邦首领格萨尔面议和约。底线如前所述,寸土不割,分文不赔。”
“然,可许以互市之利,稍开边贸,予其些许甜头,此乃‘善’。”
“其二,”
他声音陡然转厉,带着金戈之声。
“和谈之底气,源于兵锋!若无一柄悬于番邦头顶的利剑,任何使节也不过是任人宰割的羔羊!故,当火速从京营之中,抽调八万精锐之师,由陛下亲信大将统率,昼夜兼程,驰援西海!”
“不需其即刻与番邦决战,只需陈兵边境,筑垒扎营,操演军阵,示我大乾仍有雷霆之力未发!此乃‘威’!”
隆化帝眉头紧锁:
“京营?八万?”他心中飞快盘算。京营乃拱卫神都的最后屏障,亦是好不容易从开国勋贵手中收回的利爪。
一次抽调八万,神都必然空虚……然而,林如海所言确是老成谋国之策。
没有重兵压境,所谓的和谈就是笑话。
“其三,”
林如海的声音放低,却更显锋利。
“便是要给番邦,也给天下人一个‘台阶’。西海之败,糜烂至此,岂能无过?过错在谁?”他目光灼灼。
“四王!尤其是那被俘的南安郡王!骄横跋扈,御下无能,贪墨军饷,临阵指挥失措,致使军心涣散,雄关失守!此番议和,朝廷可将西海战事失利之大部罪责,尽数归于四王及南安郡王统兵无方!对番邦,则暗示此乃边将个人之失,非朝廷本意。”
“如此,既全了番邦颜面,使其有‘兴师问罪’之名,亦保全了朝廷体面,不至动摇国本。。此乃‘谋’。”
殿内一片死寂。唯有更漏滴水声,嗒、嗒、嗒,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隆化帝靠在龙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扶手。
林如海这三策——持节示善、陈兵示威、推责谋和,环环相扣,面面俱到,将外交的柔韧、武力的威慑与政治的权谋糅合得滴水不漏。
既守住了他绝不愿放弃的底线割地赔款,又充分利用了番邦外强中干的心理和四王这个现成的替罪羊,更兼顾了国库空虚、朔方需稳的冷酷现实。
饶是他心中憋闷万分,想在西海战场上血洗前耻的念头如同毒蛇噬咬,也不得不承认,这已是目前局面下,最现实、也最可能止损回旋的方案。
他想挑刺,想再咆哮几句以宣泄帝王的尊严被冒犯的怒火,却发现林如海已用冰冷的逻辑与详尽的利弊,堵死了他所有意气用事的出口。
一股深重的疲惫和无奈席卷而来,甚至压过了愤怒。
良久,隆化帝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仿佛带着血腥味。
他抬起眼皮,看向丹陛之下那如同山岳般沉稳的身影,声音沙哑而平板,听不出喜怒:
“使团人选,内阁可有定议?”
林如海心中微松,知道帝王已被迫接受了这“和”的大方向。他躬身道。
“兹事体大,人选需陛下圣心独断。然臣斗胆举荐二人:礼部右侍郎张廷玉,持重老成,深谙礼仪邦交;兵部职方司郎中沈拓,通晓西海地理军情,机敏善辩。此二人为副,再择一德高望重、能代天宣化之重臣为正使。”
隆化帝闭了闭眼,脑海中迅速闪过几个名字,最终定格在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臣身上:
“正使……着文华殿大学士、太子太保杨鸿畴领衔!张廷玉、沈拓为副。即刻拟旨,授予杨鸿畴全权议和之权,赐王命旗牌!”
“告诉他们,寸土不让,分文不赔!这是朕的底线!若敢逾越……”他眼中寒光一闪,未尽之意杀气凛然。
“臣遵旨。”
林如海应道。
“京营调兵,”隆化帝继续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割肉般的痛楚。
“就依你所奏,抽调八万!统兵大将……”
他沉吟片刻。
“奋武营都督、定襄侯谢襄,忠勇可嘉,堪当此任。”
“命其为平西将军,总督西海援军事务。兵部、户部全力配合,粮草军械务必齐备,十日内,大军必须开拔!”
“陛下圣明!”
林如海深深一揖。
谢襄确是隆化帝一手提拔的寒门将领,忠心可靠,用他统御京营兵马,既能震慑西海,也能避免兵权旁落。
隆化帝挥了挥手,那动作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烦躁与无力:
“速去办吧。条陈留下,朕再看看。”
他需要一个人,在这象征着至高权力的乾清宫里,独自咀嚼这份由惨败和现实逼出来的苦涩“良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