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初晨醉梦(2 / 2)
第二声钟响接踵而至,较前声更显沉郁。浓雾竟被声波震得颤动,开始缓缓流转——岸边的雾如轻纱飘散,河心的雾渐渐稀薄,露出底下泛着绿光的河水,宛若一块温润的碧玉。不好,雾要散了!韦斌急得跺脚,举着相机四处寻找角度,不慎撞翻了霜降的竹篮。
竹篮叩在青石板上发出脆响,粗瓷碗滚落,豆浆泼洒一地。蒸腾的白气瞬间融入晨雾,再难分辨。霜降正要俯身收拾,却见夏至凝望着雾散之处出神。他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怅惘——似遗失珍宝的孩童,又似追忆往事的归人,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那是……”夏至忽指向河岸。雾散处,一条青石板路蜿蜒而现,苔藓如绿毯铺展,石缝间野草含露,晶莹欲坠。路尽头连着一座倾颓的小庙,庙门虚掩,檐角铜铃锈迹斑驳,昔日纹样依稀可辨。
他举步向前,尘封的记忆骤然清晰——也是这样的晨雾,这样的石径。他曾牵着凌霜的手往庙里走,她脚下一滑扑进他怀中,发间桂花香漫了满怀。钟声回荡中,她仰首轻笑:“殇夏你听,这钟声在为我们祈福。”还有那枚绣球,她耗三月心血绣成,金线磨得细软,最后笑着塞进他掌心,指尖温度熨得心尖发颤。
“夏至哥等等我们!”霜降提裙追上,草间露水浸湿裙裾。韦斌举相机捕捉着雾中石径,如通往旧日的光阴隧道;苏何宇手中罗盘已静,指针稳稳指向小庙,泛出淡淡清辉。
庙门“三姑祠”字迹斑驳,木檐彩绘褪色仍见精致。门轴锈蚀,推开时发出叹息般的吱呀声。殿内泥塑神像彩绘剥落,发髻间绣球纹样却清晰如昨——青蓝龙纹,金线鳞片,尾缀三颗珍珠,针脚走向与夏至记忆中毫无二致。
“这是主掌桑麻的三姑娘庙。”墨云疏轻抚神像裂痕,“传说她是漓江女儿,绣得一手好绣球,能引有情人相逢。”她转向夏至,目光澄澈:“她爱上名为殇夏的书生,却为世俗所阻。书生去后,她日日在河边刺绣,最终化作遇龙石守护河谷,等待良人归来。”
夏至指尖触及神像冰冷的泥土,凉意顺指蔓延,却压不住心头滚烫。忽然忆起昨夜霜降所言:每一次告别,都是为了更好的相逢。那声音犹在耳畔,如浸晨露的银铃清越。他转身望向霜降,她鬓边桂花沾湿,眼底光华比晨雾更明亮——那是他在记忆深处寻觅千百度的光芒,是绣球上穿梭的金线,是雾霭中透出的暖阳,是钟声里绵长的期盼,是他跨越生死轮回也要寻回的模样。
“我想起来了。”夏至轻轻握住她的手,掌心温热隔着薄薄衣衫传来,将她冰凉的指尖暖得微微发烫。他声音里还带着未散的哽咽,却字字清晰如玉石相击:“前世我名唤殇夏,你叫凌霜,就是在这遇龙河畔,我们许下白首之约,说好要在桂子飘香时成亲。”
他喉结剧烈滚动,眼底泛起红潮:“后来我被家人逼迫赴京赶考,临行那日,你将连夜绣好的绣球塞进我怀中,说待我归来便完婚。可谁知……”话音陡然发颤,“途中遭遇悍匪,连你赠的绣球都遗失了。待我历尽艰辛回来,才听说你以为我遭了不测,在遇龙石旁哭了三天三夜,最后……最后化作了石头。”
“我寻那绣球寻了一辈子,到死都没寻见。”他闭目长叹,泪珠终是滚落,“咽气时还想着,若能再看你一眼该多好……”
话音未落,霜降忽从青布包裹里取出一只旧绣球。那包袱是靛青土布缝制,上头细密绣着桂花纹样,而绣球虽金线褪色、龙纹松散,末端三颗珍珠也缺了一颗,却与记忆中的信物分毫不差。
“这是祖母传下来的。”她睫羽轻颤,泪珠如晨露悬而未落,“她说这绣球是早年拾得的,要交给能看懂纹样的人,才能续上断了的缘分。还嘱咐说,持绣球之人,会在桂花开时遇见前世挚爱。”
纤指抚过绣球上松散的龙纹,针脚虽稚拙,仍能窥见当年绣制时的满腔情意。“原来‘殊途有缘又相逢’,说的竟是你我。”
晨雾散尽,鎏金般的阳光从峰林间洒落,如天神执筛,将金箔筛了满山。光斑跃动在绣球上,金线泛起星芒,与尘封记忆倏然重合。遇龙石在澄澈天光中显露真容——石纹似凌霜翻飞的衣袂,石尖宛若她发间银簪,石缝中那株野桂,亦如她鬓边一缕幽香。
第三声钟鸣荡开,清越如玉碎,沿河谷潺潺流淌,河面竹筏随之轻颤。邢洲按下快门,取景框内晨光织锦,将众人与遇龙石、三姑祠连作流动的《仙霖会友图》:霜降鬓角桂影盈盈,夏至掌心绣球含光,柳梦璃怀抱琵琶,鈢堂指按竹笛,皆在曦光中流转温润。
“这张照片要是参赛,定能摘得桂冠!”邢洲兴奋地晃着相机,却见韦斌盯着取景器怔怔出神,眉间蹙起深川,“怎么了?莫非拍虚了?”
“不是……”韦斌指尖轻颤地点着屏幕,声线里浸满不可思议,“你们看,这遇龙石剪影旁,凭空多出个绣绣球的人影。”众人围拢细观,果然见照片角落有道朦胧身影,身着月白衫子,发间银簪素雅,正低头专注绣着球面,衣角纹样与霜降手中绣球如出一辙,在光影间泛着淡淡莹辉,恍若从古画里迤逦走出。
柳梦璃再度拨动琵琶,弦音暖如春醅,一扫前曲孤清,尽是重逢缱绻。鈢堂竹笛声转柔婉,与琵琶交融,音韵绕庙三匝,沿河谷飘入云深,与钟鸣织成天地和弦。
墨云疏轻嗅桂枝,清冽香气似可穿透时光。他缓言:“‘初晨醉梦’实为前世记忆,在晨雾中悄然显影;‘三姐落凡尘’则是未竟之缘,于今生再续。这遇龙河的晨雾,原为失散有情人而生——好叫他们在熹微中重遇。”
夏至紧握霜降的手,望向阳光下泛着碎金的河面。竹筏缓漂,歌声与远乐相和。峰林渐显,如墨笔勾勒,石间桂花正盛,香漫河谷。炊烟如银带,与迢迢钟声缠绕。
他恍然彻悟——昨夜“余晖踏别”,是与过往遗憾温柔和解;今晨“初晨醉梦”,则是与今生缘分深深相拥。记忆中那些画面:雾中身影、指尖温度、绣球纹路、清越钟声……从来不是失去的凭证,而是穿越时空的相逢约定,是深情的召唤。
“该回去用早饭了,再耽搁,豆浆可要凉透了。”霜降轻轻牵了牵他的衣袖。发间的桂花悄然落在他手背上,带着淡而清的香气,恰似当年她扑进他怀中时,鬓发间萦绕的芬芳。夏至点头时,看见阳光穿过她鬓边的桂花,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恍如记忆中那只晨雾里的绣球——每一片光晕,都似金线绣成的纹路。
他俯身在她耳畔低语,声气温柔得像雾中拂过的微风:“往后每一个晨雾初散的日子,我都陪你来遇龙河。看雾中的峰林,听清越的钟声,闻漫谷的桂香……今生今世,再不相离。”
霜降的脸颊泛起绯红,似被晨光晒透的苹果。她轻轻点头,指尖紧紧回握住他的手——那掌心的温度,烫得人心尖发颤。
众人沿着青石板路徐徐往回走。晨雾散尽后的河谷格外清朗,连空气都浸润着桂香与阳光的味道,吸进肺里甜润润的。韦斌仍兴奋地翻看相机里的照片,指尖在屏幕上轻滑,口中念念有词:“这张雾影、这张遇龙石、这张三姑祠……张张皆堪精品,真真是走了好运!”李娜含笑拍他的背,力道不轻不重:“是沾了人家重逢的喜气。若非如此,哪得这般机缘?说不准那雾中身影,是特地来给你当模特的。”
弘俊将速写本递予夏至。扉页上画着晨雾中的身影与现实里的霜降,两人的轮廓在日光中重叠——衣褶、发簪、神态,无一不契合。旁侧还绘着小小的绣球与桂枝,笔触细腻而温存。“这幅画赠与你们,题名《初晨遇故知》。”他笑道,眼底映着澄澈的晨光,“待下回再来,我为你们再画一幅《遇龙河双喜图》。”
夏至接过速写本,指尖触到纸页上未干的炭粉,那微涩的触感,与昨夜石栏上的墨痕一般,皆带着时光的温度。他翻开本子,里面满是遇龙河的景致——晨雾中的峰林、河面上的竹筏、桥畔的桂花、庙中的神像……每一幅皆栩栩如生,恍若将这初晨的时光,永远定格在了纸页之间。
钟声再次传来,此刻已变得格外清亮,似在为这场跨越时空的相逢喝彩。声波顺着河谷悠悠漫开,连远处的稻田都仿佛随之轻轻摇曳。夏至凝望着阳光中的霜降——她正含笑与毓敏说话,发间的桂花随动作轻轻摇曳,香气幽幽渗入他的呼吸。他忽然忆起那诗文的末句:“途景定格可追忆”——
原来最美好的追忆,并非沉溺于过往的画面,亦非困守在错失的遗憾里,而是怀着那些温暖的记忆、那些指尖残留的温度、那些清亮的钟声,与眼前人一同,走向更明亮的未来。那些定格在光阴长河中的景致,从来都不是终点,而是重逢的起点。
晨雾早已散尽,遇龙河水泛着粼粼波光,将天光、峰影、人影、筏影一一揉碎在波心,宛若一幅永不褪色的长卷。河面上的撑筏人仍在唱歌,歌声清亮而绵长,与钟声、乐音、桂香交织在一起,顺着河谷,飘向渺远的天地。
而那些关于前世今生的故事、关于相逢与别离的情愫、关于绣球与钟声的约定……都随着这初晨的阳光,悄然融进了河谷的微风里,与漫谷桂香缠绕,藏进青石板的纹理间,嵌进入遇龙石的缝隙中。它们静静等待着下一个雾起雾散的清晨,等待着下一场命中注定的相逢,等待着又一段“殊途有缘又相逢”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