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章 繁城孤影(1 / 2)
孤叶萧瑟花凋零,又是七夕鹊桥会。
街头独徘秋风度,何处知己醉酒寻?
梧桐叶旋落肩头,夏至才惊觉阳朔晨雾已散。那雾大约还眷恋着遇龙河的水面,如揉碎的素绢浸在碧色里;而眼前柏油路泛着雨后油光,倒像胭脂翻倒在青石板上,晕出层层暧昧。空气里浮着复杂的气息——咖啡馆的焦糖香混着尾气,花店的玫瑰甜缠上速溶咖啡的涩,比起遇龙河清冽如云影的味道,这气息浓稠得像化不开的糖浆。
他下意识抚上胸口,青蓝绣球妥帖缝在内袋,金线龙纹依旧清晰,仿佛还带着霜降昨夜指尖的温度与丝线的韧劲。
“夏至哥,等等!”霜降的声音从地铁口飘来,裹着秋风与微喘。杏色风衣被风拂起,衣摆如蝶。发梢那枝风干桂花仍是遇龙河畔旧物,花瓣蜷成浅褐,香气却清透如凝露。她提着的牛皮纸袋晃悠悠露出半张油纸,“李娜姐说‘桂馨斋’的桂花糕用三伏天的糖桂花,百年柏木笼屉蒸的,给你带两盒。”
夏至接过纸袋,指尖触到油纸温润如茶盏。甜香漫出时,他忽然想起遇龙桥边那只粗瓷碗——霜降捧着刚蒸好的糕,烫红指尖也要先喂他一口,甜香里漾着河水清气。“怎么不在民宿多留几日?”他的声音被秋风揉得发哑。
霜降踮脚拂去他肩头落叶,指尖不经意擦过他下颌,微凉。“韦斌说七夕前古玩街夜市字画多三成,正好补林悦那缺角的舆图。”她捻着梧桐叶转了个圈,“你不是要去出版社交稿?我们同路,像从前在江南时一样。”
秋风忽紧,卷起落叶如蝶。苏何宇举着罗盘从出租车里钻出来,铜面云纹在阳光下晃眼:“这城里的气场比遇龙河的漩涡还乱——南边写字楼燥气,北边老茶馆沉韵,简直是水火不容。”毓敏跟在他身后,银镯叮当,发间绢花被风拂乱,“晏婷他们去拍‘七夕孤影’,这日子拍孤独不是找骂?要我说,不如拍‘鹊桥仙踪’呢。”
众人沿步行街缓步前行。梧桐树影洒落一地光斑,宛若未干透的淡墨山水。风过处,光影摇曳,恍若墨迹未凝。
柳梦璃怀抱琵琶行于最前。月白杭绸琴囊绣着几茎兰草,虽染微尘,清韵不减,似从宋词闲卷中迤逦而出。囊角流苏轻曳,拂过青砖地面。鈢堂说前头有家听秋轩,是光绪年间传下来的老茶坊。她音色清柔,梁木沁着百年茶香,正好试我新换的冰弦。
话音未落,一阵风挟着彩纸纷扬而至。七夕的胭红传单落在琴囊上,恰似点染于兰草叶隙,反添三分清艳。
这城中七夕,竟比梨园戏台还要喧闹。墨云疏指尖拈着梧桐落叶,甲缘轻划叶脉。她身着月白改良汉服,襟前桂之夭夭绣纹细密如春蚕啮桑。裙裾被风拂起时,隐约露出洗旧的牛仔裤,古今交融却不违和。
《都城纪胜》里写七夕前三日,车马不通行,茶坊酒肆皆张挂牛郎织女图她将桐叶夹入《东京梦华录》,书页间顿时漫开清涩秋香,如今车马反较常日更喧,连新式茶铺也缀满鹊桥彩饰。
转过街角,古玩街的喧嚣扑面而来。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发亮,砖缝里嵌着经年尘土。韦斌举着相机连连按动快门,镜头盖在腕间晃悠。邢洲快看!老槐树底下有戏!
众人望去,只见三人合抱的古槐矗立街心。树干皲裂如老者手掌,枝叶却在秋风里舒展。弹三弦的老者指尖缠着胶布,穿蓝布旗袍的女子唱着《鹊桥仙》,歌声断断续续,似被秋风揉碎撒在空气里。
槐树上钉着斑驳木牌,红漆剥落得只剩残影,百年古槐,见证姻缘八字被岁月蚀得模糊,反倒添了沧桑。
这树比三姑祠的神像年岁还长。林悦掏出那本泛黄舆图,牛皮封面已摩挲得发亮。她指尖抚过遇龙河水渍晕开的云纹,祖母批注里说,前朝有个叫阿桂的绣娘,在槐树下等从军的心上人,一等三十年。
舆图被风吹得翻页,夹层里飘出半片桂花叶——遇龙河畔所拾,边缘已发脆,却仍带着浅黄色泽。此刻正与槐树叶落在一处,黄绿相间,像凝在时光里的微型丹青。
每年七夕她都绣个绣球挂在树上。后来人不见了,树上倒年年长出开蓝花的枝条。林悦轻声道,乡邻都说她化了树神,专管人间姻缘。
沐薇夏蹲在路旁端详地砖。白大褂口袋中地质锤半露,金属锤头打磨得锃亮。
她扶了扶镜框,镜面反着天光,映出青石板上细密的纹理:“这是典型的民国青石,你看这磨损——边缘已磨出月牙弧,少说也有八十年光景。”
她以指尖丈量石板尺寸,“遇龙河的石灰岩是水沁出的温润,城里的石头却是人踏出的烟火。”
“每道纹里都藏着往事——”她轻轻抚着石面,“瞧这处边角崩了个口,许是当年挑货郎的扁担磕的;再看那片,浅浅刻痕像是稚子画的牛郎织女。”
一阵琵琶声自巷深处飘来,清泠泠如露滴玉盘,随风缠绕上衣角。
众人循声而入。巷道窄得仅容二人并肩,墙根处狗尾巴草轻摇,穗子在风中微微颔首。
尽头现出“听秋轩”。乌木门匾漆皮斑驳,唯“听秋轩”三字墨韵犹存,笔力遒劲。
两侧楹联已褪了色:“茶烟绕榻书声远,琴韵穿帘月色寒。”木柱上缠的旧年七夕红绸,早已泛白如霜。
鈢堂临窗吹笛。湘妃竹笛沐在秋阳里泛着温润光泽,笛身上泪斑如凝露。笛声与琵琶相和,宛若双龙游弋秋光中,时而缠绵时而疏离,听得人心尖发颤。
“可算找着你们了!”晏婷从里屋快步出来,发梢沾着浅褐茶渍,宛若落了枚枯叶。
她身着碎花连衣裙,裙摆绣着细小的喜鹊,走动时便如群雀翻飞。“邢洲在楼上占了临窗位,视野极好,能望尽整条古玩街。”
她轻拉毓敏的手往楼上走,指间银戒在光下一闪——那是去年邢洲送的七夕礼。“方才见个卖绣球的老妪,竹筐里摆着各色绣球,说是蚕丝线所绣,能牵姻缘。可要给你和夏至哥捎一个?凑成一对多好。”
楼上雅座果然视野开阔。朱漆木窗推开时吱呀作响,如诉经年往事。
整条古玩街的喧闹尽收眼底:挑糖画担子的老汉缓步而行,转盘上牛郎织女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着汉服的姑娘们执团扇说笑,裙裾扫过青石板的声响轻似耳语;卖莲蓬的摊前围满了人,翠绿莲蓬堆成小山。
邢洲正调试相机,镜头对准楼下相拥的恋人。遮光罩上栖着片梧桐叶:“这光影绝妙!日光从槐叶缝隙间漏下,宛若碎金,洒在恋人发梢,连发丝都漾着光晕。”
他忽而蹙眉,将镜头转向远处:“就是太过喧嚷,比韦斌的快门声还扰人——方才好不容易要拍到卖糖画的老汉,却被广场舞的乐声搅了,真是美中不足。”
茶博士端着茶具翩然而至,肩上蓝布帕子浆洗发白,托盘里紫砂茶壶泛着莹润光泽,壶身清风明月四字篆书如游龙戏水。他步若踏云,走在木质楼板上竟未发出一丝声息。
诸位来得正巧。他边布茶边笑道,今儿有民俗协会的张老先生讲七夕掌故。说起牛郎织女,比戏文还婉转动人。紫砂杯盏相碰发出清越脆响,似玉珠溅落冰盘。铜壶高悬时沸水如瀑,茶叶在壶中翩然舒展,茶香霎时弥漫——恰似遇龙河晨雾裹着金桂暗香。
夏至方欲开口,却见霜降凝望窗外出神。指尖无意识地摩挲杯缘,将温润瓷面拭出淡淡光华。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老槐树下糖画摊前,白发老叟执铁勺挥洒自如,琥珀糖浆在铁板上蜿蜒成金线。转盘指针飞旋停在牛郎织女图案时,孩童们的欢呼声脆如新摘的枣子。
想起遇龙河的竹筏了?夏至轻声问,带着薄茧的掌心覆上她手背,暖若初升的晨阳,那时你总要吃糖画,待我买好归来,竹筏已漂出半里远。
霜降回转眸光,眼尾弯成新月,睫影在颊上投下浅淡涟漪:想起前世你为我画糖画。执烧焦的树枝在地上涂抹,牛郎的耕牛让你画成了麋鹿,还自称胜似丹青圣手。她从帆布包里取出绣帕,米白细棉布上桂花与绣球交错,针脚细密如蝉翼。
前日在遇龙河畔拾的桂花,晒干后捻进丝线里。帕子递来时带着皂角清香与桂子甜馨,恰似她昨夜浣洗的棉衫晾在月下的味道。
楼下忽起骚动,惊飞老槐树上栖息的麻雀。韦斌探身栏杆时相机险些滑落,忙用臂弯夹住,连声惊叹:快看!有人在槐树下求婚!
众人凭窗望去,见西装青年单膝跪地,丝绒盒中钻戒在秋阳下流光溢彩。姑娘掩唇而泣,泪珠沿腮边滚落。围观者鼓掌欢呼,手机闪光灯此起彼伏,宛若星河倾泻人间。青年颤声穿过秋风清晰入耳:嫁给我吧!我愿如牛郎待织女,纵隔银河亦要架起鹊桥寻你!
当真是有情人终成眷属。毓敏腕间银镯相击清鸣,她轻拭眼角水光,比戏文更动人心肠——前日看《天仙配》便泣不成声,今日见着真的,心里反倒暖融融的。她转向墨云疏时眸中星辉流转,你说这老槐树莫非真有灵性?否则怎会择在此处求婚呢。
墨云疏指尖轻点窗棂,柔声将众人目光引向青年脚下:且看那束玫瑰旁蜷着的孤叶,在满堂欢喜里,倒像个误入宴席的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