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妆奁误(2 / 2)
接下来的日子,我强撑着病体,开始四处探访。这并非易事。桐湾镇不大,沈家曾是望族,但时至今日,大多家道中落,或迁往他处。留下的,多是些远亲或旧仆的后人,他们对几十年前的旧事要么知之甚少,要么讳莫如深。
我带着些微薄的礼物,耐着性子,一家家叩门,陪着笑脸,小心翼翼地提起“胭娘”这个名字。多数人反应冷淡,或直接表示不知。也有人面露惊惧,匆匆将我打发走。
直到我找到镇东头一位姓何的瞎眼老婆婆。她年轻时曾在沈家帮佣过几年,后来嫁人离开了沈家,如今孤身一人,靠编些竹器糊口。她年纪极大,记忆也已模糊,但或许是因为目不能视,心思反而沉静,对早年的事记得些片段。
我提起胭娘,她浑浊无神的眼睛似乎动了一下,干瘪的嘴唇嗫嚅着:“胭娘小姐啊……是个顶好的人哩,心善,手也巧,就是……命苦啊……”
她断断续续地回忆着,话语零碎,需要我仔细拼凑。
“小姐她……不爱说话,总是一个人待在房里,对着那面大镜子……不是臭美,是在画画,用炭笔,画得可像了……”
“她头发真好,又黑又长,像缎子似的……她可爱惜了,用的头油都是托人从外头捎来的……”
“那把剪刀……不是坏东西……小姐她,是想学裁剪,想做新式的衣裳……那时候,老爷太太不许,说不是小姐该碰的……”
“后来啊……就出事了……那天晚上,打雷下雨,吓死人哟……我好像听见……小姐在哭,在喊……喊什么‘还给我’……再后来,就说小姐没了……”
何婆婆的话,如同散落的珠子,虽然未能串联成完整的链条,却提供了与族谱记载截然不同的视角。胭娘并非邪异,只是一个有着自己爱好、向往些许自由的普通女子。那把剪刀,或许是她试图触碰外部世界、追求一点自主的工具象征。
“还给我”?她想要回什么?是那把被没收的剪刀?还是她被剥夺的自由与尊严?
离开何婆婆家,我心绪难平。若真如何婆婆所言,胭娘的悲剧,更多是来自家族的保守与压迫。那场雷火,是意外,还是……有人趁乱行事?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浮现:那场“天罚”,会不会是人为制造的,用以掩盖胭娘真正的死因?所谓的“私蓄剪刀”、“邪祟附身”,不过是清除一个“不听话”的庶女的借口?
这个猜想让我不寒而栗。若真如此,胭娘的怨气如此深重,便可想而知了。
第七章 井底回声
带着新的疑问和更深的沉重,我回到老宅。何婆婆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通往更黑暗过往的门。如果胭娘之死并非天灾,而是人祸,那么她的尸骨,真的在那场雷火中灰飞烟灭了吗?族谱记载“空空如也”,是事实,还是为了掩盖什么?
我的目光,再次投向了后院那口被青石板严密盖住的老井。
井,在中国传统的志怪故事中,往往是阴气汇聚、藏匿尸骸、连接幽冥的所在。为何独独这口井被封得如此严实?是因为胭娘死后,井中出现了异状,才被迫封填?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再也无法遏制。
我找来更粗壮的撬棍和绳索,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打开这口井看个究竟。这或许极其危险,但似乎是解开所有谜团的最后关键。
时值午后,天色却阴沉得如同黄昏。乌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空气中没有一丝风,闷热而凝滞。后院里的荒草都耷拉着脑袋,一片死寂。
我将撬棍插入青石板的缝隙,用尽全身力气,一点一点地撬动。石板异常沉重,与井口严丝合缝,仿佛已生长在一起。汗水很快湿透了我的衣衫,手掌也被磨得生疼。但我不管不顾,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打开它!
“嘎——吱——”
沉重的青石板与井口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终于,在我几乎力竭之时,石板被撬开了一道缝隙。一股比地窖中更加阴冷、潮湿、带着陈年水腥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朽气息,从缝隙中猛地涌出,熏得我一阵头晕目眩。
我稳住心神,继续用力,将石板彻底挪开,推到一旁。
井口完全暴露出来,直径约三尺,内壁用青砖垒砌,布满了厚厚的、墨绿色的苔藓。我捡起一块石子,丢了下去。
“噗通。”
声音沉闷,带着回响。井里有水,而且似乎不浅。
我趴在井沿,小心翼翼地探头向下望去。井内幽深,光线到了下方便迅速被黑暗吞噬,只能看到水面模糊的反光,如同一块黑色的、冰冷的镜子。
就在我凝神细看之时,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漆黑的水面,忽然无声地漾开了一圈涟漪。紧接着,一团浓密、纠缠的黑色影子,从水底深处缓缓浮了上来!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那影子越来越近,逐渐显露出轮廓——那赫然是一大团湿漉漉的、如同水草般漂浮散开的……长发!
长发包裹之下,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苍白的人形轮廓,面朝上,静静地悬浮在离水面不远的地方。虽然看不清具体面容,但那身形,与我之前在镜中看到的背影,何其相似!
是胭娘!她的尸身,竟然在这井中!六十年来,一直沉于这冰冷的井底!
巨大的惊骇让我几乎窒息。而也就在这时,那悬浮的尸身,猛地睁开了眼睛!
没有瞳孔,没有眼白,只有两团深不见底的、怨毒的漆黑,直勾勾地“望”向井口的我!
“啊——!”
我惊叫一声,猛地向后跌坐在地,手脚并用向后蹭去,直到后背抵住冰冷的墙壁,才停下来,浑身筛糠般颤抖。
井口,没有任何动静。没有东西爬出来。只有那股阴寒的气息,不断从中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后院。
第八章 血泪债
我连滚带爬地逃回屋内,将房门死死闩住,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心脏狂跳不止,冷汗浸透了全身。井底那双怨毒的眼睛,如同烙印般刻在了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胭娘的尸身果然在井中!她不是被天雷打得魂飞魄散,而是被沉尸井底!那场雷火,根本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掩护!所谓的“邪祟”、“私蓄剪刀”,都是栽赃陷害的借口!
是谁?是谁如此狠毒?是当时掌权的族长?还是其他嫉恨她、或因她“不守规矩”而觉得蒙羞的族人?
愤怒与恐惧交织,几乎要将我的理智撕裂。我蜷缩在门后,直到夜幕降临,屋内一片漆黑,也不敢点灯。
子时将近。
我知道,她来了。不需要看镜子,我能感觉到那股无处不在的、冰冷的怨气在宅子里弥漫、凝聚。空气变得粘稠而寒冷,仿佛能冻结呼吸。
“吱呀——”
卧房的门,在没有被触碰的情况下,自己缓缓打开了。
门外,站着一个身影。
不再是镜中模糊的背影,而是实实在在的、站在我的面前。她依旧穿着那身颜色暗淡的旧式衣衫,浑身湿透,水珠顺着她乌黑的长发和苍白的脸颊不断滴落,在她脚下汇聚成一滩小小的水洼。那股井水的阴寒腥气,扑面而来。
她的脸,是一种毫无生气的死白,五官依稀能看出生前的清秀,但此刻扭曲着,充满了无尽的悲苦与怨毒。那双眼睛,和井中看到的一样,只有纯粹的、深不见底的漆黑。
她抬起一只浸泡得有些肿胀、苍白的手,指向我,嘴唇未动,一个冰冷、湿漉、带着水汽回音的声音,直接在我脑海中响起:
“为……什……么……”
声音里充满了困惑、痛苦,以及滔天的恨意。
“为什么……要害我……我只是……想留下我的头发……只是想……做自己喜欢的事……”
更多的影像,如同潮水般强行涌入我的脑海。不是通过眼睛,而是直接烙印在意识里。
我“看”到了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年轻的胭娘被粗暴地从床上拖起,她惊恐地哭喊着,挣扎着,辩解着,但无人理会。她珍视的剪刀被夺走,视为生命的青丝被强行剪断一绺,作为“罪证”。她被塞进冰冷的猪笼,族人们冷漠或幸灾乐祸的脸在晃动的灯火下如同鬼魅。
然后,是混乱。雷声炸响,一道电光劈中间屋,火起。混乱中,有人——我看不清那人的脸,只看到一个模糊的、穿着体面的男性背影——趁机靠近,用重物击打了她的头部,在她彻底失去意识后,拖着猪笼,趁着暴雨和救火的混乱,将她投入了后院的深井……
冰冷的井水灌入口鼻,窒息,绝望,无边的黑暗……最后定格在那双充满怨恨的、死不瞑目的眼睛上。
是她的一位兄长!为了维护所谓的家族颜面,为了除掉这个可能带来“污点”的庶妹,他亲手制造了这场“天罚”!
影像戛然而止。
我瘫倒在地,浑身冰冷,如同亲身经历了那场谋杀。巨大的悲恸与愤怒淹没了我,为胭娘,也为这人性之恶。
胭娘的鬼魂依旧站在门口,黑漆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周身散发着令人绝望的悲伤与戾气。水珠不断滴落,那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迷茫:
“你……身上……有他的味道……”
我猛地一颤。是的,我是沈家嫡系,血脉相连,我的身上,流淌着与那个害死她的凶手同源的血。
她把我当成了他?或者,她要将对那个凶手的恨意,报复在所有沈家后裔的身上?
第九章 残镜释怨
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从胭娘湿透的躯体上弥漫开来,缠绕上我的脖颈。我感到呼吸变得困难,视线开始模糊。死亡的阴影近在咫尺。
不!我不能就这样死!我不是害她的人!我也要为她讨回公道!
求生的本能和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让我在几乎窒息的情况下,奋力抬起手,并非攻击,而是指向屋内那面被黑布覆盖的西洋镜。
“胭……娘……”我用尽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声音,“你看……你看那镜子……”
我的动作和话语,似乎让她微微一怔。萦绕在我颈间的阴冷力道稍松了些许。她那双纯黑的眼睛,缓缓转向了那面被覆盖的镜子。
我趁机连滚带爬地扑到镜子前,猛地扯下了那块厚重的黑布!
水银斑驳的镜面,在黑暗中映出模糊的影像。映出了我惊恐狼狈的脸,也映出了站在门口、那浑身湿透、怨气冲天的身影。
胭娘的鬼魂,第一次,在镜中看到了她自己现在的模样——那副溺死井中六十载、苍白浮肿、充满怨毒的骇人形象。
她似乎愣住了。镜中那恐怖的女鬼,与她记忆中那个爱美、珍视青丝、对镜梳妆的年轻女子,形成了惨烈而残酷的对比。
她缓缓抬起颤抖的手,似乎想要触摸镜中的自己,却又不敢。周身那浓得化不开的怨毒戾气,开始出现了波动,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
“这……这是我?”她脑海中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我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强忍着恐惧,靠在镜框旁,喘息着开口,声音依旧发颤,却尽量保持清晰:“胭娘姑奶奶……害你的人……不是我……但我知道是谁……你的兄长,沈怀仁,是不是?”
我喊出了那个从她遗留怨念中感知到的、凶手的名字。
镜中的鬼影猛地一颤,黑漆的眼睛转向我,虽然没有瞳孔,却能感受到那股剧烈的情绪波动。
“沈家……对不起你……”我继续说着,心脏狂跳,但话语却异常清晰,“他们为了虚妄的颜面,害了你的性命,还将你的尸身沉入井底,让你冤沉海底六十年……你的怨恨,是应该的……”
我停顿了一下,看着镜中那似乎逐渐从纯粹怨毒中剥离出痛苦本源的鬼影,一字一句地说:“但沉溺于仇恨,让你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那个爱惜头发、喜欢对镜梳妆、想要裁剪新衣的胭娘,真的愿意永远成为这样一个复仇的恶灵吗?”
我的话,像是一把钥匙,触动了她内心深处被仇恨掩埋了六十年的、属于“沈胭娘”本身的情感。
镜中的鬼影,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那肿胀的躯体渐渐收缩,湿漉漉的衣衫变得干爽,颜色似乎也鲜亮了些许。最明显的是她的脸,那死白的肤色渐渐透出一丝活气,扭曲的五官舒展开来,虽然依旧苍白,却依稀恢复了生前的清秀轮廓。那双纯黑的眼睛里,怨毒之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两行清澈的、如同活人般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不再是水珠,是真正的、带着悲伤与释然的眼泪。
她看着镜中逐渐恢复生前模样的自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不再滴水的手,脑海中那个冰冷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轻柔而疲惫的女子嗓音,直接在空气中响起,带着无尽的沧桑与悲凉:
“是啊……这……不是我……”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的夜空,仿佛透过屋顶,看到了六十年前的星辰。
“我只是……舍不得这头青丝……舍不得……镜子里那个好好的自己……”
她的身影,开始变得稀薄,如同清晨的薄雾,渐渐消散。怨气在泪水流淌中消融,执念在认清自我后释然。
“谢谢你……后生……”她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轻,“让我……终于看清……”
最终,她的身影完全消散在空气中。那萦绕在老宅六十年之久的阴冷气息,也随之烟消云散。只剩下那面斑驳的镜子,静静地立在那里,映照着惊魂未定、怅然若失的我。
第十章 余烬
翌日,天光大亮。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心,再次来到族长堂伯公家。
我将昨晚的经历,以及胭娘冤死的真相(隐去了她兄长沈怀仁的具体名讳,只说是某位族中长辈所为),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我没有提及鬼魂显形,只说是查阅族中散落旧档、走访镇中老人,结合地窖与井中的发现,推断而出。
堂伯公听着,脸色变幻不定,从最初的惊疑,到后来的沉重,最终化为一声长久的叹息。他浑浊的老眼里,竟也泛起了些许水光。
“造孽……真是造孽啊……”他喃喃道,仿佛一瞬间又苍老了许多,“先祖们为了门风……竟做出此等事……难怪宅子多年不宁……”
他并未深究我所述真相的来源细节,或许,在他内心深处,也早已对族谱的记载有所怀疑,只是不愿、也不敢去触碰那段黑暗的过往。
在我的坚持下,族长召集了族中几位仅存的老辈,商议之后,同意了我的请求:择日请僧人道士,为胭娘做法事超度,并将她的尸骨从井中打捞出来,另行妥善安葬,不入祖坟,但择一清净之地,立碑纪念,算是给她一个迟来的交代。
打捞尸骨那日,天气晴好。当那具被井水浸泡多年、几乎与井底淤泥融为一体、仅凭那依旧缠绕的浓密长发方能辨认的骸骨重见天日时,围观的人群中响起一片唏嘘。几位年长的妇人,甚至偷偷抹起了眼泪。
法事做了三天三夜。我没有再看到胭娘的鬼魂,但能感觉到,老宅里那股盘桓不去的阴郁之气,彻底消失了。风穿过空庭,带来了草木的清新气息。
我将那盛放剪刀与断发的朽烂奁盒,连同那面见证了无数悲欢、最终也见证了释然与解脱的西洋镜,一并放入胭娘的棺椁中,与她一同下葬。希望在那个世界,她能安心地对镜梳妆,不再有恐惧与迫害。
处理完这一切,我变卖了老宅和一些不便携带的田产,辞别族长,准备再次离开桐湾镇。这里已无我直系亲人,而那段沉重的过往,也让我不愿再多停留。
临行前,我去了一趟胭娘的新坟。坟冢坐落在一处面向大海的山坡上,清静,能望见远方。墓碑上没有过多的头衔,只简单刻着“沈氏胭娘之墓”,以及生卒年份。
我将一束新采的、带着露水的野花放在墓前,默默站了许久。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胭娘的一生,短暂如朝露,在时代的枷锁和家族的冷漠下,如同一个惊醒的噩梦。而我的归来,像是偶然投入这梦境的一颗石子,荡开涟漪,最终让一段沉寂六十年的冤屈,得以昭雪。
或许,这世间许多看似诡异惊悚之事,其背后隐藏的,不过是如胭娘这般,未能说出口的悲愿,与无法安放的执念。
站在山坡上,回望那座渐渐笼罩在暮色中的老宅,它依旧沉默地立在那里,红砖灰瓦,飞檐翘角,只是那曾经萦绕不去的阴森,已然散去。它现在,只是一座古老而疲惫的建筑。
海风吹来,带着咸腥的气息,吹动我额前的发丝,也吹动了坟前那束野花的花瓣。
我转身,提起行囊,向着码头走去,没有再回头。
远处的海面,波光粼粼,夕阳正缓缓沉入水中,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绯红。
新的旅程,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