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5章 番外:冷笔绘春(1 / 2)
金陵的日子,比想象中更难熬。
两间破屋,冬冷夏热,四处漏风。
每日清晨,探春都要先去跟祖宅那位尖酸刻薄的“族婶”周旋。
赔尽好话,才能换回两桶勉强够用的井水。
吃食,从黑面馒头,降格成了能照见人影的稀粥。
粥里掺着糠,刺得人嗓子疼。
探春将仅剩的一百多两银子死死攥在手里,轻易不敢动用。
她带着李纨,将众人最后几件首饰、几件还能见人的衣裳,偷偷拿到当铺去换钱。
那些曾在京城时人人夸赞的珍品,到了这繁华的金陵,换回的,不过是几两冰冷的碎银。
钱,在指缝间无声地流走。
而一家人的嚼用,却像个无底黑洞。
贾母的身体每况愈下,汤药的气味从未在破屋里断绝。
贾兰正在长身体时候,天天喝稀粥,小脸蜡黄。
宝玉则彻底成了一尊耗费米粮的泥塑菩萨。
他不哭不闹,也不说话。
一天到晚,就那么望着天。
他的魂,好像早就丢在了那座回不去的大观园里。
最让探春焦心的,是惜春。
这个四妹妹,性情本就孤僻,如今更是一块捂不热的寒冰。
她不与人言,终日独坐,眼神空洞得可怕。
让她洗菜,她能将菜叶在水里搓到稀碎。
让她烧火,她能对着灶膛发呆,直到火星熄灭。
这天,贾环又闹了起来,嫌粥太稀。
赵姨娘有气无力地躺在草堆上,眼刀子剜向角落里的惜春。
话里话外,都是指桑骂槐。
“天生的冷心肠!”“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还跟个活死人似的,什么指望!”
惜春的身子微不可见地抖了一下。
她依旧低着头,搁在膝上的手,却死死攥成了拳头。
探春胸口“腾”地窜起一股无名火,厉声喝断了赵姨娘。
“闭嘴!”
“你有这力气,不如去把院里那几根菜苗择了!”
赵姨娘被她一喝,脖子一缩,悻悻然没了声音。
夜深了。
屋里传来此起彼伏的鼾声和咳嗽声。
探春却睡不着。
她坐在冰冷的门槛上,看着天上的残月,只觉得骨头缝里都在冒寒气。
再不想出法子,这一大家子,真要饿死在这金陵城。
就在这时,里屋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
老鼠?
探春警觉地站起身,放轻脚步,猫着腰摸了过去。
月光从屋顶的破洞漏下来,照亮了墙角蜷着的一道瘦小人影。
是惜春。
她手里拿着一根烧黑的炭条,正就着月光,在一块捡来的破木板上,专注地画着什么。
探春的脚步顿住了。
那一刻,满心的烦躁与焦灼,都化作了说不出的酸涩。
她没有出声,只是在阴影里,静静地看着。
惜春画得很慢,很认真。
她的手指被木炭染得乌黑,脸上也蹭上了几道黑印,狼狈不堪。
可那双眼睛,却在暗夜里熠熠生辉。
是探春从未在这张脸上见过的,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与安宁。
整个破败的世界都消失了。
只剩下她,和她指尖的那截炭条。
木板上,一角熟悉的飞檐,几竿瘦削的翠竹,一座小巧的石桥……渐渐浮现。
是潇湘馆。
是她们,再也回不去的大观园。
那画,笔触因工具简陋而显得粗糙,构图却已见风骨。
不知为何。
看着那熟悉的景致,从惜春的笔下一点点流淌出来。
探春的眼睛,竟控制不住地发酸。
第二天,探春什么也没提。
只是在分粥的时候,默默地将自己碗里为数不多的米粒,多分了些到惜春碗里。
惜春接过碗,猛地抬头看她。
眼神里混杂着掩不住的惊讶,和一丝极淡的暖意。
从那天起,探春开始留意惜春。
她发现,只要一有空,惜春就会躲在角落里,用木炭在地上、墙上、木板上画画。
她画大观园的亭台楼阁,画怡红院的西府海棠,画蘅芜苑的奇石异草……
她不说话,只是画。
像是要把所有失去的故园风物,都用这种方式,重新留住。
一日,探春去街上给贾母抓药。
路过一家装裱字画的铺子,她鬼使神差地停住了脚步。
铺子里挂着几幅山水画,意境高远,笔法老道,标价更是让她心惊。
一个念头,像惊雷,劈开了她混沌的脑海。
她攥紧了药包,几乎是跑着回了家。
第一次,主动走到了惜春面前。
“四妹妹。”
她蹲下身,看着惜春正在画的一幅《藕香榭赏菊图》,声音有些发紧。
“你画得真好。”
惜春被她吓了一跳,手里的炭条“啪”地掉在地上。
“我……我乱画的……”
她慌忙小声地辩解,眼神躲闪。
“不,你画得很好。”
探春的语气很认真。
“论画画的才情,咱们姐妹里,没人比得过你。”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包,一层层打开。
里面,是几支半旧的秃笔,一小块最劣质的墨锭,还有几张泛黄的毛边纸。
“这是我当掉最后一支珠钗,换来的。”
探春将东西递给惜春,神情郑重。
“四妹妹,我想请你,帮全家一个忙。”
惜春看着那些她曾经最熟悉的东西,眼圈一下子红了。
在探春的鼓励下,惜春用颤抖的手,拿起了画笔。
太久了。
她已经太久没有碰过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