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观虎斗(2 / 2)
端坐在慕容俊下首的是国师,盲眼萨满宇文逸豆归。
他那覆盖着,银罩的左耳微微颤动,空洞的眼窝似乎“看”向了,慕舆根的方向。
声音干涩如同摩擦的骨头:“慕舆将军勇武可嘉。”
“然,南方瘴疠横行,水网密布,我军骑兵优势难以施展。”
“且东晋虽弱,尚有北府兵、荆州军可战。贸然南下,恐非万全之策。”
宇文逸豆归的脊骨,在袍服下轻微作响。
那是他利用体内植入的“卦盘”,进行占卜的迹象,他感受到的,并非吉兆。
慕容俊闻言,笑容微敛,看向坐在另一侧,一直沉默不语的慕容恪。
“王弟,你素来深谋远虑,对此事有何看法?”
他的语气看似随意,但目光中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慕容恪病体初愈,兵符也已归还,他想知道,这个弟弟的锋芒,是否也随之收敛。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慕容恪身上。
他依旧穿着,简单的深色常服,与宴会的奢华格格不入。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只冰晶义眼,在宫灯的映照下,反射出诡异的光芒。
他缓缓起身,因身体虚弱,动作略显迟缓。
但那股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威严,却让喧闹的大殿,瞬间安静下来。
他甚至没有看慕舆根,而是直接面向慕容俊。
嘶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王兄,慕舆将军忠勇,国师谨慎,所言皆有道理。”
他先缓和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
“然,臣弟以为,当下之急,非在即刻南下。”
他走到殿中,悬挂的巨幅地图前,伸出未包裹的左手,指向南方。
“冉闵南窜,看似我燕国,除一心腹大患……”
“实则,是将一团足以焚天灭地的烈火,扔进了南朝,这个巨大的干草堆。”
他手指点向江陵、襄阳:“东晋内部,门阀倾轧,士族怯战。”
“冉闵这支哀兵,为求生路,其爆发出的战力,恐远超南朝诸公预料。”
“谢安、桓冲,能否挡住冉闵?若能,必是惨胜,国力大损;若不能……”
他的手指划过长江,直指建康,“则江南半壁,顷刻易主。”
“届时,一个整合了南方资源、仇恨我胡族更甚的‘冉魏’,将比现在可怕十倍!”
他收回手,转向慕容俊和群臣,冰晶一眼扫过众人。
“故,我大燕此时最佳之策,乃是稳固河北,厉兵秣马,静观其变。”
“先让冉闵与东晋拼杀。待其胜负已分或两败俱伤之时,我再以雷霆之势南下。”
“若晋胜,我则收取淮北,乃至荆襄。”
“若冉胜,我则趁其立足未稳,一举荡平,这最后的祸患!”
“此方为以逸待劳,坐收渔利之万全策。”
他顿了一顿,声音更加低沉:“况且,河北新附,坞堡林立,乞活残部未清。”
“西有苻秦虎视,北有柔然汗国骚扰。”
“若我精锐尽出,后方空虚,万一有变,则根基动摇,悔之晚矣。”
慕容恪的分析,冷静、残酷,却直指要害。
殿中那些,刚才还热血沸腾的将领,也渐渐冷静下来,露出思索之色。
南下开疆拓土固然诱人,但若是陷入南方的泥沼……
或者老家被人端了,那才是灭顶之灾。
慕容俊看着慕容恪,眼中神色变幻。
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弟弟的眼光,总是比他,比朝中大多数人,都要长远和毒辣。
这份睿智,让他倚重,也让他……忌惮。
慕容恪没有急于争功,反而提出稳守观望。
这既符合国家利益,某种程度上,也缓解了,他作为君王的疑虑。
“王弟所言,老臣谋国!”慕容俊终于展颜一笑,再次举起骨碗。
“就依王弟之策!传令各军,加紧操练,囤积粮草!”
“另,遣使南下建康,申明我大燕立场,告诉谢安,冉闵乃天下公敌……”
“若东晋无力剿除,我大燕……不介意代劳!”最后一句带着明显的威胁和挑拨。
“陛下圣明!”群臣再次举杯。
慕容恪微微躬身,坐回原位,他端起面前的酒杯,杯中美酒猩红如血。
他没有喝,只是静静地看着。殿中的欢声笑语,仿佛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他的思绪,早已飞到了,千里之外的荆楚大地。
飞到了那个与他纠缠半生、如今正走向最终宿命的对手身边。
他能“看”到,南方的天空,血色正浓。
第三幕:忆前尘
夜宴散去,宫阙重归寂静,慕容恪拒绝了车辇。
只带着两名贴身狼卫,踏着清冷的月光,步行返回自己的府邸。
龙城的春夜,风中仍带着寒意,吹拂着他单薄的衣袍。
却让他因宴会,而有些昏沉的头脑,清醒了不少。
回到那座,同样充满肃杀之气的王府,挥退众人,他独自一人,走进了书房。
这里的陈设,极其简单,几乎没有任何装饰。
唯有四壁挂满了,巨大的地图和兵要地志。
这是他唯一不会,因“噬简症”而排斥的“文字”。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味和一种……金属与皮革混合的气息。
他走到最大的,那幅天下舆图前,目光再次落在,冉闵军队南下的路线上。
冰晶义眼在黑暗中,微微发出幽光。
地图上的山川河流,在他眼中仿佛化作了,无形的气运脉络。
代表冉闵的那股赤黑色气旋,在应城附近与代表东晋的斑斓气流……
猛烈碰撞、纠缠,预示着惨烈的战事,已然爆发。
“应城……桓冲……”他低声自语。
荆州刺史桓冲,并非庸才。
但面对冉闵这种,完全不顾常理、只凭一股血勇冲杀的对手,他能抵挡多久?
谢安的北府兵,虽经谢玄整顿,颇有战力,但主力尚在江淮,救援荆州需要时间。
突然,一阵剧烈的头痛袭来,如同有无数根冰针,在穿刺他的脑髓。
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地图上的线条变得模糊。
耳边响起,无数混乱的嘶吼,以及金铁交鸣之声。
这是冰晶义眼过度使用,和“噬简症”并发的征兆。
他闷哼一声,扶住墙壁。
右臂包裹的狼王颌骨,传来一阵不受控制的灼热和悸动,仿佛渴望鲜血与杀戮。
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尸山血海的战场。
看到了冉闵手持龙雀横刀,胯下朱龙马,在万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的身影。
看到了“杀胡令”下,胡人尸横遍野的惨状。
也看到了自己指挥连环马阵,铁索横江,一步步将冉闵逼入绝境的冷静与残酷。
他与冉闵,是宿命的对手。
一个代表着胡人政权,鼎盛时期的秩序与力量。
一个代表着汉人在绝境中,爆发出的复仇与毁灭。
他们之间的战争,早已超越了个人恩怨。
成为了那个时代,胡汉矛盾最极致的体现。
“冉闵……你若为胡人,当为一代雄主;惜为汉人,必成修罗……”
他喃喃重复着,自己曾经对冉闵的评价。
这句话,如今听来,更像是对这个时代,无可奈何的叹息。
乱世之中,个人的命运,终究被种族、土地的裂痕所裹挟,走向不可调和的悲剧。
他强忍着,头痛和恶心,走到书案前。
案上放着一封密报,是关于河北各地坞堡动向的。
一些原本观望的汉人坞堡,在得知冉闵南下的消息后,又有了蠢蠢欲动的迹象。
还有西边,苻坚和王猛,绝不会放过,这个中原局势剧变的机会。
他们会对哪里下手?蜀地?还是……直接东进,威胁河北?
稳住河北,绝非易事。慕容俊沉浸在“高枕无忧”的喜悦中,但他慕容恪不能。
他必须像一头警惕的头狼,时刻关注着,领地内外的任何风吹草动。
他提起笔,这是一支特制的笔,笔杆由精钢打造。
笔尖沾的不是墨,而是一种特殊的矿物粉末。
可以在一种,经过处理的皮革上留下痕迹,以免触发他的“噬简症”。
他开始艰难地书写指令,调动兵力,部署防务,安抚坞堡,监视苻秦。
每一个字,都伴随着脑部的抽痛,和右臂狼骨传来的异样感。
书写完毕,他放下笔,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
那只冰晶义眼即使闭上,似乎也能“看”到,外界的气运流动。
南方的血色与杀伐之气,如同背景噪音般,持续不断地传来。
他知道,他的抉择,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看似保守,实则是当前,最符合大燕利益的战略。
但这抉择,也意味着,将未来的不确定性,提升到了最大。
冉闵南下这步棋,彻底搅乱了,天下棋局。
最终是东晋扑灭这团烈火,还是烈火焚尽南朝。
或是……出现其他,意想不到的变数?
一切都充满了未知。而他,慕容恪,只能在这北方的龙城。
用他的冰眸狼骨,遥望南天,等待那决定命运的时刻到来。
第四幕:安河北
数日后,燕王慕容俊正式下诏,基本采纳了,慕容恪的策略。
诏书明令,加封慕容恪,为都督河北诸军事,总揽黄河以北防务及对南策略。
命慕容泓所部前出至黄河南岸据点,加强巡弋,施加压力,无王命不得擅自渡河。
责令各州郡守将,加强戒备,整军备武。
同时,派遣以能言善辩着称的汉臣皇甫真为使,南下建康。
慕容恪雷厉风行,立即以都督府的名义,发布一系列命令。
命大将悦绾,加强冀州、幽州边境巡防。
重点弹压那些与冉闵残部或有牵连的汉人坞堡,采取“剿抚并用”之策,恩威并施。
令驻守并州方向的慕容云,严密监视西面前秦苻坚的动向,增派斥候,加固关隘。
调集工匠加速修复在战争中受损的邺城等重要城池,将其打造为稳固的战略支点。
委派得力官员,督导春耕,恢复河北生产。
同时加大,粮草征收与储备力度,为可能到来的,长期战争做准备。
整个大燕国的战争机器,在慕容恪的操控下,高效而冷酷地运转起来。
方向明确,向内巩固,向外施压,但绝不轻易,投入主力决战。
这一日,慕容恪登上了,龙城最高的角楼。
春风料峭,吹动他额前的几缕白发。他极目南眺,视线越过广袤的华北平原。
仿佛要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荆楚战场上的硝烟。
他的冰晶义眼中,南方的气运,依旧混乱而激烈地碰撞着。
但他敏锐地察觉到,那代表冉闵的赤黑色气旋,虽然依旧暴戾。
却似乎被一股,更加绵密的水泽之气所阻滞、缠绕,前进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而代表东晋的斑斓气流,则在最初的慌乱后,开始逐渐凝聚。
尤其是来自江陵方向,和下游建康方向的气流,正在向应城战场汇集。
“应城……成了绞肉场了。”他心中默念。冉闵的闪电突击,似乎遇到了硬骨头。
桓冲并非易与之辈,应城坚固,加上水网地利,足以让冉闵的骑兵优势大打折扣。
战争的节奏,正在从冉闵擅长的野战奔袭,转向东晋更熟悉的城池攻防和消耗战。
这对冉闵,是极其不利的。他缺粮,缺时间,缺稳定的后方。
每在应城城下多耽搁一天,他的军队就虚弱一分,而东晋的援军就更近一步。
“冉闵……你会怎么做?”慕容恪自言自语。
以他对冉闵的了解,这个人绝不会坐困愁城。是强行猛攻应城?
还是分兵掠地,寻找新的突破口?或者……再有更加疯狂的举动?
他无法预测。冉闵的每一步,都像是在悬崖边上跳舞,充满了不可预知性。
但无论如何,他慕容恪的抉择已定。
大燕这头北方苍狼,已经磨利了爪牙,舔舐着伤口。
匍匐在幽燕之地,冰冷的目光,死死锁定着南方。
它在等待,等待猎物,流血力竭的那一刻,等待最佳的扑击时机。
南风送来的,似乎已经不仅仅是春寒,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慕容恪转身,走下角楼。他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孤独而坚定。
河北的山河在他脚下,南方的风暴在他眼中,天下的棋局在他心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