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天之命(1 / 2)
第一幕:冠冕重
建康台城太极殿,这是昔日晋帝临朝,让百官俯首的巍峨殿堂。
象征着晋室皇权的,漆金御座空悬着,御座之下,黑压压地站立着一群人。
他们并非晋室的紫袍公卿,而是身披染血征袍、甲胄森然的冉魏文武。
冉闵,立于御座之前,背对着那空悬的宝座。
他并未坐下,只是静静地站着,身姿如标枪般挺直。
暗沉的龙雀横刀悬挂在腰间,刀鞘上的暗红血痂,诉说着不久前那场攻城的惨烈。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冷电般,扫过殿内众人。
他的核心班底,几乎尽数在此。
左手边是以李农、董狰、张断、苏冷弦、秃发叱奴为首的武将序列。
他们人人带伤,征尘未洗,眼神中却燃烧着,胜利后的亢奋与未熄的战意。
李农断臂处的绷带渗出暗红,董狰的青铜狼首面具,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光。
苏冷弦沉默如铁,秃发叱奴则咧着嘴。
那永恒凝固的狞笑,仿佛在嘲笑着,这座殿堂曾经的主人。
右手边是以褚怀璧、墨离、慕容昭、卫铄、阴瑕、敖未为首的文臣与特殊职能者。
褚怀璧脸色疲惫却目光锐利,手中紧握着一卷,初步清点的户籍简册。
墨离笼罩在宽大黑袍中,白色瓷面具,隔绝了一切情感。
慕容昭一身素白,安静地立在稍靠后的位置。
宛如一朵开在修罗场中的白梅,只是眉宇间,凝着一丝化不开的忧色。
卫铄指尖,无意识地拨动着金算盘,发出细微的声响。
阴瑕垂着眼睑,仿佛在感受空气中,残留的盐分与血腥的混合气味。
敖未则挂着他的鼍龙杖,周身带着挥之不去的水汽。
除了他们,殿内还跪着几十名,建康城内的将官。
他们大多穿着晋朝的官服,此刻却匍匐在地,身体微微颤抖。
不敢抬头直视,那位刚刚踏破他们国都的“武悼天王”。
他们是城破后选择投降的中下层官吏,以及少数几个,在最后关头倒戈的将领。
其中,甚至包括了,原本负责朱雀航防务的副将,以及掌管部分宫禁宿卫的郎官。
“都起来吧。”冉闵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大殿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将官们战战兢兢地起身,垂首恭立,如同待宰的羔羊。
冉闵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掠过,最终落在褚怀璧身上:“怀璧,城内情况如何?”
褚怀璧上前一步,展开简册,声音沉稳却带着一丝沙哑。
“回禀天王,建康外城已基本平定,我军已控制所有城门、武库、府库及官署。”
“缴获粮秣约三十万石,军械、甲胄、弓弩无数,金银绢帛仍在核算。”
“城内百姓伤亡……难以计数,流离失所者众。”
“秩序初定,然暗流涌动,士族豪门多闭门观望,甚至暗中串联。”
“谢安携部分晋室宗眷南遁,据探,已过曲阿,往会稽方向而去。”
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北府兵降卒,约有五千余人。”
“已暂时收押看管,如何处置,请天王示下。”
听到“谢安南遁”,殿内一些将官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冉闵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看向李农。
“李将军,我军伤亡,将士安置,城防布置?”
李农用仅存的右臂抱拳,声音铿锵有力。
“我军攻城伤亡逾三千,其中‘黑狼骑’、‘乞活天军’精锐折损近三成。”
“部队亟待休整补充,伤员已由慕容姑娘,率医官营全力救治。”
“城防已由张断将军接手,依托原有工事加固,沿江一线烽燧哨卡已派兵驻守。”
“江北慕容恪所部,暂无大规模渡江迹象,但其游骑活动频繁,似在试探。”
冉闵的目光,最后投向墨离:“江北,关中,荆襄,可有异动?”
墨离黑袍微动,嘶哑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
“慕容恪已尽收江北诸城,其大营日夜打造舟船。”
“到处集结粮草,渡江南下之心,昭然若揭。”
“关中苻坚,王猛,遣使送来国书,表面恭贺天王克复建康,实则试探。”
“荆襄之地,桓冲收拢其兄残部,据守江陵,态度暧昧。”
“既未向我称臣,亦未与慕容恪或谢安结盟。”
“至于岭南南越国士蕤……依旧隔岸观火。”
情报汇总,一幅清晰的、危机四伏的天下舆图,仿佛在众人面前展开。
建康的胜利,并未带来安宁,反而将冉魏政权,推到了更加凶险的风口浪尖。
冉闵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扫过那些将官,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千钧之力。
“尔等既愿归顺,以往罪责,既往不咎。”
“然,自今日起,建康再无晋室,唯有冉魏。褚怀璧。”
“臣在。”
“由你总领内政,整合降官,尽快恢复建康及周边郡县行政。”
“清丈土地,登记户籍,推行我邺城旧制。”
“首要之务,安定民心,恢复市集,平抑粮价。”
“臣,领命!”褚怀璧躬身,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他知道,这将是比攻城,更难的一场硬仗。
“李农,董狰。”
“末将在!”两位武将,踏前一步。
“整合降卒,择优编入各军,不愿从军者,发放路费,遣散归田。”
“严明军纪,但有扰民者,无论出身,军法从事!”
“同时,加紧休整,补充兵员、器械,随时准备迎击北面之敌!”
“遵命!”
“卫铄,阴瑕,敖未。”
“臣在。”三人应声。
“清点府库,统筹所有钱粮物资,实行‘三马分肥’。”
“优先保障军需,其次民生,再次各项隐秘用度。”
“敖未,长江防线之稳固,水师之筹建,乃当务之急。”
“所需资源,可向卫铄、阴瑕直接申领,务必尽快形成战力!”
“是!”三人领命,深知肩上重担。
一条条命令清晰下达,如同给这台破损的都城战争机器,注入了新的指令和燃料。
效率之高,与东晋往日朝堂的拖沓扯皮,形成了鲜明对比。
将官们暗自心惊,这位“武悼天王”并非只知杀戮的武夫。
其冷静的头脑,以及高效的掌控力,令人畏惧。
最后,冉闵的目光,落在了那空悬的御座上,久久不语。
殿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看着,他的背影。
李农、董狰等将领,眼中闪烁着期待。
或许在他们看来,天王此刻正该坐上那位置,昭告天下。
褚怀璧、墨离等人则目光深邃,思考着那一步,背后的巨大意义与风险。
慕容昭轻轻抬眸,望着冉闵挺拔而孤寂的背影,袖中的手微微握紧。
她能看到他肩甲上未擦净的血迹,也能感受到那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汹涌的暗流。
终于,冉闵转过身,面对众人,他的手指向那御座,声音冷冽如冰。
“此座,象征着至高权柄,也凝聚着无数野心、阴谋与尸骨。”
“司马氏坐不稳,我冉闵,今日亦不坐。”
他环视众人,目光锐利:“天命,不在区区一座宫城,一个座位。”
“天命在民心向背,在将士用命,在刀锋所指,无坚不摧!”
“今日我冉魏立足建康,非为享受这雕梁画栋。”
“而是以此为新起点,北驱胡虏,南定纷乱,重塑华夏!”
他猛地拔出腰间的龙雀,刀锋指向殿外南方的天空。
“谢安携伪帝南逃,妄图延续晋祚。慕容恪陈兵江北,觊觎我江南膏腴之地。”
“苻坚王猛坐拥关陇,虎视中原。天下未靖,岂是安坐之时?!”
“传令三军,昭告天下:晋室已亡,冉魏当立!”
“凡愿效忠者,无论胡汉,唯才是举!凡负隅顽抗者,无论士庶,皆为我敌!”
“诺!”殿内所有冉魏臣属,包括那些新降的官员。
都被这股磅礴的气势所慑,齐声应诺,声震殿宇。
然而,在这看似众志成城的表象下,每个人心中,都转动着不同的念头。
将官们在思考着,如何在新的权力格局中立足。
武将们,摩拳擦掌,期待着下一场战斗。
文臣们则开始筹划,如何经营这来之不易的基业。
而冉闵,在发出这豪言壮语之后,内心深处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醒。
他深知,踏出台城这座宫殿,他将面对的,是比攻城野战更加复杂的局面。
人心的离散,士族的敌视,资源的匮乏,以及来自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
第二幕:流亡序
会稽郡,山阴县,临时征用的,一处昔日王氏别业。
这里远没有了,建康台城的恢弘气象。
但亭台楼阁,曲水流觞,依旧透着江南士族的精致与风雅。
只是此刻,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兰亭雅集的墨香,而是一种仓皇与压抑。
一间僻静的书房内,谢安独自一人,对着一盘残局。
棋盘上黑白子纠缠,局势混沌,一如当前天下大势。
他手指间,夹着一枚白子,久久未曾落下。
他身上的丞相袍服依旧整洁,但眉眼间的疲惫,却难以掩饰。
建康的陷落,王国宝的愚蠢叛乱,皇帝的癫狂失态……
最后时刻的决绝断后……,一幕幕在他脑海中闪过。
他输掉了国都,输掉了半壁江山,但他不认为,自己输掉了全部。
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随即是低沉的禀报。
“丞相,琅琊王、会稽王及各宗室,已安顿妥当。”
“各地收到檄文的郡守,已有数人回信,表示愿奉行朝号令。”
“只是……粮草兵员,皆需时间筹措。”
谢安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他早已预料到这种局面,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
能在国破家亡之际,还有这些人响应,已是不易。
“江北有消息吗?”谢安放下棋子,问道。
“慕容恪已遣使过来,表示愿与丞相‘共讨国贼’冉闵,但……”
门外的心腹迟疑了一下,“条件苛刻,要求我朝割让淮北、荆州北部所有土地。”
“并奉慕容燕国,为宗主国,岁贡巨万。”
谢安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冷笑。
引狼入室,慕容恪这头狼,胃口比冉闵更大,也更不加掩饰。
“回复慕容恪的使者,”谢安的声音,平静无波。
“就说,割地之事,关乎国本,需从长计议。然则共抗冉闵,乃双方共同之利。”
“请燕主先发兵南下,牵制冉闵主力,我朝自当在江南起兵响应,光复故土。”
他知道这是与虎谋皮,但此刻,他手中能打的牌太少。
利用慕容恪牵制冉闵,为新朝争取喘息之机,是不得已的选择。
甚至,他内心深处,还有一个更冷酷的想法。
让慕容恪与冉闵这两头猛虎,在江东这块土地上,厮杀得两败俱伤。
“还有,”谢安补充道,“派人去岭南,见南越国士蕤。
“告诉他,冉闵若尽得江东,下一个目标,必是岭南富庶之地。”
“唇亡齿寒之理,他应当明白。”
“请他看在,同为大晋臣子的份上,支援粮草,必要时,出兵相助。”
他这是在广撒网,哪怕只能捞到一丝希望。
心腹领命而去,书房内再次只剩下谢安一人,他走到窗边,望向北方。
那里是建康的方向,是他经营半生,最终却不得不放弃的棋局。
“冉闵……”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神复杂。有国仇,有对其手段的不屑。
但也不得不承认,那是一个可怕的、打破了所有规则的对手。
“你以为夺取建康,便得了天命吗?”
“这江南的人心,这盘根错节的势力,这滔天的舆论,岂是刀剑所能轻易征服?”
他转过身,看向书案上那局残棋,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而深邃。
“棋,还没下完。”
他拿起那枚,迟迟未落的白色棋子,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点在了棋盘上。
那是一个,看似无关紧要,却可能连接全局的边角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