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回 安鸣皋忆旧 烽火少年时(1 / 2)
陕北窑洞的油灯忽明忽暗,灯芯爆出的火星落在油碗里,漾开一圈圈细碎的涟漪。安鸣皋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映在糊着旧报纸的土墙上,报纸边角卷起,露出后面黄泥斑驳的墙面,像极了黔东老家被雨水冲刷的土墙。墙上那张泛黄的《红军长征路线图》,边角已被虫蛀出细密的孔洞,图上用红铅笔圈出的“黔东”二字,墨迹虽淡,却像烙铁般刻在他心底,每一笔都连着血与火的记忆。窗外风雪呼啸,卷起的雪沫子打在窗棂上沙沙作响,恍惚间竟与二十年前枫香溪的夜风声重叠,将他的思绪拽回那段烽火少年时。
神符与红绸
“安通讯员,该换岗了。”门口传来哨兵小李的声音,带着陕北口音特有的厚重。安鸣皋回过神,粗糙的手指下意识地摸向胸前,那里贴身藏着一块红绸布,绸布边角已经磨出细密的毛边,里面小心翼翼地裹着半块褪色的神符——那是1933年冬,哥哥安明文在枫香坝突围前塞给他的遗物。
“拿着,神符保平安,红绸记人心。”哥哥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带着烟草和桐油的味道。那时安鸣皋才十四岁,还是个没长开的半大孩子,跟着哥哥在张羽耀的神坛里当“童子兵”。每天天不亮,他就要跟着大人去神坛焚香,用雄鸡血混着朱砂在黄纸上画“刀枪不入”的符咒。神坛设在张氏宗祠的偏殿,供着用香樟木雕刻的神像,神像前的香炉里常年插着三炷香,烟雾缭绕中,老神兵们总说能听见神灵的低语。安鸣皋那时信以为真,把画好的神符贴身藏着,以为真能靠着这些神物在战场上保命。
直到那天夜里,平静被彻底打破。罗雨生的兵像饿狼一样突然冲进枫香坝,马蹄声踏碎了寨子里的宁静,枪声像爆豆般在寨子里炸开。安鸣皋亲眼看见平日里宣称“神水护体”的神兵们,举着大刀高喊着咒语冲向敌人,却在子弹面前一个个倒在血泊里。那些被视若珍宝的神符从他们怀里飘落,在硝烟中碎成轻飘飘的纸末,被风吹得无影无踪。
哥哥拉着他钻进柴房的草垛,茅草的清香里瞬间混入了浓重的火药味。安明文从怀里掏出这块红绸布,安鸣皋认得,这是哥哥上个月用三斤米从货郎手里换来的,原本想给他做件新衣裳的领口。哥哥将神符小心翼翼地裹进去,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别信神了,鸣皋,信自己的脚,信跟着红军的路。”话音未落,“砰”的一声,子弹穿透柴房的木门,在木板上留下一个黑洞洞的弹孔。哥哥把他猛地推向后窗,自己转身用身体堵住门口,安鸣皋趴在屋顶的茅草里,透过草缝看见哥哥身上插着三枚子弹,鲜血像打开闸门的江水般涌出,染红了胸前那块刻着“神兵”二字的牛角令牌,而他手里还死死攥着没来得及交给红军的情报信,信纸的边角已经被鲜血浸透。
“神符护不了命,是哥哥的命护了我。”安鸣皋对着跳动的油灯喃喃自语,将红绸布贴在满是皱纹的脸上。布料上似乎还残留着乌江的水汽和鱼腥味——那天他按照哥哥的嘱咐,泅渡乌江投奔印江的冉少波,冰冷的江水呛得他几乎窒息,中途被急流冲散,红绸布从怀里滑落掉进江里。就在他以为要失去这唯一念想时,一条金色的鲤鱼竟用嘴衔着绸布游回岸边,鱼尾拍打着水面,溅起的水花打在他脸上。后来百姓们都说那是乌江女神显灵,可安鸣皋心里清楚,是岸边隐蔽的神兵悄悄用竹竿把绸布推了回来,那竹竿梢上还绑着一枚红军的五角星徽章,在月光下闪着微弱的光,像一颗不会熄灭的星星。
马脑山异兆
1934年春,安鸣皋在马脑山第一次见到冉少波。那时冉少波刚化名“冉云”来到神兵队伍,穿着一身打补丁的青布短褂,裤脚卷起露出结实的小腿,却掩不住身上军人的挺拔气质。他正站在土台上指挥战士拆除神坛,几个老神兵舍不得神像,冉少波就亲自上前,小心翼翼地将神像搬到祠堂供奉,然后指挥大家把那些写着“刀枪不入”“神灵护佑”的标语木牌拆下来,换成“灵活作战”“军民一心”的新木牌。
有几个老神兵跪在地上哭闹着不肯,说这是亵渎神灵会遭报应,其中就有看着安鸣皋长大的张大爷。冉少波没有动怒,而是从怀里掏出一把黄埔军校的指挥刀,刀鞘是鲨鱼皮做的,在阳光下泛着幽蓝的光。他走到老神兵面前,把刀鞘解下来递给张大爷:“摸摸看,这刀没有符咒,却能保护自己。”
“神灵若真护佑穷人,怎会让咱们死在民团的枪口下?”冉少波挥刀劈向一块岩石,火星四溅,在清晨的薄雾中划出一道道金色的弧线,“真正的护佑,是这把刀,是你们的勇气,是红军教的战术!”话音刚落,山坳里突然飞出一群红嘴燕,大约有上百只,在天空中盘旋着组成五角星的形状,翅膀扇动的声音像风吹树叶般沙沙作响,盘旋三圈后整齐地飞向红军来的东方。老神兵们见状纷纷惊呼“神显灵了”,一个个放下手里的神符,拿起冉少波分发的步枪,那些步枪虽然老旧,枪托上却被细心地缠上了防滑的布条,枪身上还刻着编号。
安鸣皋被冉少波选中当通讯员,因为他认识字,还跑得快。第一次任务就是给三十里外的红军送信,信是冉少波亲笔写的,用的是一种特殊的药水,需要用火烤才能显出字迹。路上突然遇到暴雨,豆大的雨点砸在头上生疼,山路泥泞难行,他不小心踩滑摔进山沟,额头撞在石头上,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觉。
昏迷中他做了个清晰的梦,梦见哥哥穿着红军的灰色军装,胸前戴着红星徽章,笑着朝他招手,手指着前方的山洞说:“进去躲躲,那里安全。”醒来时发现自己果然躺在干燥的山洞里,身边放着一堆野果,有他最爱吃的八月炸,果肉已经熟透,散发着甜香。更让他惊奇的是,山洞石壁上天然形成的纹路,竟像极了红军旗帜上的镰刀锤头标志,纹路间还长着几株翠绿的苔藓,恰好勾勒出图案的轮廓。最神奇的是,他怀里的情报信安然无恙,那张油纸包裹的信纸里,夹着的红绸布不知何时散发着淡淡的金光,像一层无形的屏障,将雨水挡在外面,信纸边角的红星印章清晰如新。
“那不是神灵,是百姓。”安鸣皋后来才知道,是冉少波不放心,派了两个红军战士悄悄跟着他,在他遇险时把他救进山洞,还用桐油仔细地涂在信纸上防水。可他总忘不了那天的异兆——当他举着情报信冲出山林时,原本阴沉的天空突然裂开一道口子,阳光像瀑布般倾泻而下,照在远处红军的红旗上,红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影子投射在山壁上,竟与石壁的天然纹路完美重合,仿佛整座山都在为红军作证,连山间的溪流都改道顺着红旗的方向流淌。
新滩血色月
1934年7月的新滩之战,成了安鸣皋一辈子都无法磨灭的噩梦。徐承鹏政委带着他和张金殿团长去新滩扩红,刚到镇上就被茅岭民团的人包围了。那些民团穿着黑色的短褂,腰间系着红绸带,手里拿着鸟铳、大刀和梭镖,像一群恶狼般堵住了所有路口。为首的团总骑着黑马,手里挥舞着马鞭,嚣张地喊着:“抓住红军赏大洋五十,抓住神兵赏粮食一石!”
张金殿让他带着刚征集的新兵名册突围,自己和徐政委留下断后。临行前张团长塞给他一个护身符,那是用红军军旗的边角料做的三角形红布,上面还留着淡淡的硝烟味,边角缝着一根细麻绳。“记住,名册比命重要,红军的火种不能灭。”张金殿的声音带着决绝,他拍了拍安鸣皋的肩膀,转身举起大刀冲向民团,刀身在阳光下闪着寒光,刀背上的红绸带随风飘动。
安鸣皋钻进齐腰深的芦苇荡,芦苇叶割得他胳膊生疼,留下一道道血痕。身后传来密集的枪声,夹杂着民团的惨叫和奇怪的呼啸声。他忍不住回头望去,只见战场上突然卷起红色的风沙,那风沙像是被无形的手操控着,在天空中形成一道屏障,将民团的火力挡在外面。风沙中隐约有无数人影在冲锋,那些人影有的穿着神兵的黄色法衣,有的穿着红军的灰色军装,甚至连牺牲多年的张羽勋、冉伯祥的身影都在其中,他们举着刀枪,呐喊着向前冲锋,声音震得芦苇荡都在晃动。
民团的人吓得魂飞魄散,纷纷四散奔逃,嘴里喊着“神兵显灵索命了”,连手里的武器都扔了。有个团丁慌不择路,掉进了旁边的泥沼,越是挣扎陷得越深,最后只露出个脑袋在外面哭喊。可安鸣皋在风沙中看得真切,是附近村寨的百姓举着火把冲了上来,他们有的拿着锄头,有的拿着扁担,还有的扛着门板当盾牌,火把的光映在他们的蓑衣上,远远望去像无数飘动的红旗。
更诡异的是,那天的月亮是血红色的,像一只巨大的眼睛悬在天空,月光照在民团的枪上,枪栓竟像生了锈般全部卡死,无论怎么摆弄都扳不开;而红军和百姓手里的刀枪却在月下闪着银光,刀刃格外锋利。安鸣皋亲眼看见徐政委用手枪连续射击,每颗子弹都精准地打中目标,而民团的鸟铳却怎么也打不响,枪管里冒出的不是火光,而是黑色的浓烟。
他在芦苇荡里躲到天亮,露水打湿了全身,冻得瑟瑟发抖,肚子饿得咕咕叫。就在他快要撑不住的时候,一个放牛娃拨开芦苇找到了他,放牛娃约莫十岁光景,脸上沾着泥,手里牵着一头老黄牛,却异常镇定。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烤熟的红薯,红薯散发着诱人的甜香,说:“张团长让我等你,他说红军会回来的。”安鸣皋掰开红薯,发现里面藏着半块红旗碎片,正是张金殿护身符上的布料,布料上还沾着点点血迹,在晨光中像一颗颗小红星。
后来他才知道,张金殿和徐政委战至最后一刻,子弹打光了就用大刀拼杀,徐政委的胳膊被砍伤,鲜血染红了半边身子,却依然坚持指挥。他们牺牲时身体还死死压在新兵名册上,鲜血浸透了纸张,反而让字迹更加清晰——那些用血写就的名字在夜里会发出微弱的光芒,像一颗颗小星星,指引着百姓把名册送到红军手中。百姓们说,那是烈士的鲜血在守护红军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