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癸亥(1 / 2)
一
大业十五年十月初九日,癸亥日,夜。
残月如钩,悬于烽烟之上,将一片清冷而惨淡的光辉,洒落在巍峨而沉默的大兴城头。
城郭之外,反隋联军的营火,如同漫山遍野的鬼火,连绵不绝,将渭水两岸映照得一片诡异的通明。
夜风中,隐约传来刁斗之声、战马嘶鸣,以及某种庞大军队休憩时特有的、压抑着的嗡嗡声响,如同巨兽沉睡时的鼾息,充满了令人不安的张力。
与城外的肃杀截然不同,大兴宫内,尤其是紫微殿这片被严格划定、与世隔绝的区域,却笼罩在另一种更深沉的、源自权力核心的死寂之中。
此地,与外间烽火连天的世界仿佛是两个天地。厚重的宫墙与层层禁卫,不仅隔绝了大部分城外的杀伐之声,似乎也将一切生机与希望都摒弃在外。
唯有殿内缭绕不散的、带着浓重苦涩气息的药味,以及那几簇在青铜灯树上摇曳不定、将人影在蟠龙柱与织锦帷幔上拉长扭曲的烛火,还在顽强地昭示着,此间主人与这座风雨飘摇的帝国心脏,同样维系着危如累卵的命运。
殿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空气粘稠得让人每一次呼吸都倍感艰难。
为数不多有权柄、亦有资格知晓皇帝杨广依然活着,并得以参与这最高机密的寥寥数人,此刻皆屏息肃立于此,如同庙堂中的泥塑木雕,唯有眼神的细微流转,暴露着内心的波澜。
形容枯槁、深陷在层层锦褥软榻中的杨广,便是这无边凝重气息的唯一源头与中心。
他裹着厚重的玄色狐裘,仿佛要将自己最后一丝生命力也紧紧包裹起来,露出的青灰色的脸庞在跳跃的烛光下泛着一种恐怖的死气,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如窟。
然而,就是在这形销骨立的躯壳之上,那一双深陷的眼眸,此刻却反常地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的精光,像两簇幽暗的鬼火,死死地、一寸寸地扫过殿中肃立的每一个人,仿佛要在他们脸上烙下最后的印记,或是审视他们灵魂最深处的忠诚与算计。
萧皇后静坐于榻旁稍后的阴影里,如同一尊失去了大部分色彩的玉雕。
她昔日母仪天下的雍容华贵,早已被连番的惊变与无尽的忧惧侵蚀得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面容憔悴,眼神里交织着对榻上之人生命即将燃尽的深切忧虑,与一种对不可抗拒命运已然认命般的、死水般的平静。
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串冰凉的菩提念珠,指尖却比那念珠更无血色。
皇太孙杨侑和越王杨侗,这两位名义上代表着大隋未来、此刻却被巨大的秘密与更深重的危机裹挟的年轻宗室,则垂首立于更远些、光线更为晦暗的位置。
监国皇太孙代王杨侑,身子单薄得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脸色苍白得如同初雪,在听闻城外隐约的战鼓声时,身体便会控制不住地微不可察地颤抖,显然对眼前这诡谲云涌、步步杀机的局势,感到了骨髓里的恐惧。
而大兴留守越王杨侗,则努力挺直着他那尚未完全长成的脊梁,紧抿着失血的嘴唇,眼神复杂地低垂着,那里面既有身为棋子在命运洪流中身不由己的无奈与苦涩,也混杂着一丝窥见惊天秘密、置身风暴中心后,那难以言喻的惊悸与一丝……连他自己也不敢深究的、隐秘的亢奋。
真正支撑着这个摇摇欲坠的权力核心,并试图将其导向一个未知彼岸的,是站在最前方、承受着杨广最直接目光的几人。
卫王杨子灿,依旧是一身便于行动的玄色劲装,外罩一件象征亲王身份的紫色盘螭纹锦袍。
他神色一如既往的沉静,宛如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仿佛城外数十万磨刀霍霍的敌军,殿内这令人窒息的压抑氛围,乃至榻上那垂死帝王眼中灼人的怨毒,皆不过是他庞大棋局上早已标注清晰的落子,一切皆在他冷静的算计与掌控之内。
老臣裴矩,低眉垂目,如同已然入定的老僧,将自己所有的情绪都深深掩藏在布满皱纹的眼睑之下。
只是那偶尔微微颤动一下的眼皮,以及拢在袖中、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的手,才隐隐显露出他内心绝非表面这般古井无波,正进行着何等激烈的权衡与思量。
纳言萧瑀,眉头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面沉似水,目光偶尔与杨子灿短暂交汇,又迅速移开,似在反复咀嚼、权衡着这即将迈出的每一步背后,所蕴含的巨大的政治风险与那诱人却又无比沉重的历史机遇。
至于那些尚在奔波于内外、或被困于职守的许多重臣,如阴世师、骨仪等人,或因不知核心机密,或因职责所限,并不在此列。
此刻,这间密室,便是决定帝国明日命运的唯一中枢。
所有人的目光,或直接,或隐晦,最终都聚焦在了正在御前躬身禀报的两人身上——太史令庾质与大理寺卿郑善果。
他们手中捧着的,并非寻常奏章,而是那份以工整楷书精心誊写、关乎大隋国运最后一口气、也关乎在座每一个人身家性命与未来前程的 《甲子日大典仪注并刑名疏》 。
这厚厚的卷册,并非初次拟订,而是在杨广近乎偏执的密切关注下,由杨子灿主导,庾、郑二人具体操刀,历经数次不足为外人道的密室磋商与反复修订后,最终呈报御前,等待那最终的、不容置疑的钦定。
“陛下,”杨子灿微微上前半步,躬身一礼,他那平稳而清晰的嗓音,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终于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
“庾质、郑善果,已将十月甲子日大典之最终章程拟妥,诸般细节,皆已反复推敲,伏请陛下圣裁决断。”
杨广喉咙里立刻发出一阵“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艰难而急促的声响,他枯瘦如鸡爪、青筋虬结的手,费力地从狐裘下抬起,在空中微微挥动了一下,示意继续。
那急切而怨毒的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匕首,明确无误地向在场所有人传达着他那顽强的、最后的意志——他,大隋皇帝杨广,定要在自己生命之火彻底熄灭之前,亲眼看到这场为他、也为这个帝国精心准备的盛大“葬礼”与血腥“新生”,亲眼看到所有背叛者、逆乱者在他的面前灰飞烟灭!
二
太史令庾质,率先应命出列。
他清癯的脸上,此刻带着一种近乎宗教狂热的虔诚与不容置疑的笃定,仿佛他手中勘定的并非一个简单的黄道吉日,而是窥破了天道运行、星辰流转的终极枢机,肩负着为王朝更迭提供“天意”依据的神圣使命。
“臣庾质,谨奏陛下、卫王殿下,及诸位公卿。”
他声音清越,在这密闭而空旷的殿宇中显得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金石之音。
“经臣率太史局全体僚属,不舍昼夜,推演星辰轨迹,观测云气分野,复核《大业历》数,并参详谶纬古义,最终勘定:大业十五年十月甲子日,乃革故鼎新、天命流转、阴阳交泰之唯一吉期!绝非他日可替代!尤其于当前逆军围城、四门锁闭之势,此日之选定,更显天意昭昭,佑我大隋于绝境逢生!”
他深知榻上皇帝最关心的是现实可行性,故而不再赘述甲子干支那套“十干之首”、“十二辰之元”的至尊象征意义,而是单刀直入,切入当下最棘手的现实考量:
“陛下圣明烛照,今逆军李渊、李密等部,合围京城,水泄不通,南郊圜丘祭坛已沦于敌手,断不可及。然,祭天告命,向上苍禀明鼎革之由,乃新朝立基之根本,不可或缺!臣遍查三代以降之礼制旧章,太庙,乃一国祖宗英灵妥息之所,血食供奉之地,其性至阳至敬,亦可上达天听,中转帝意!故臣冒死议,此番祭天之礼,可权宜于皇城内太庙举行。太庙位于皇城东南,朱雀门内,具体地址依周礼‘左祖右社’之制,正在宫城之左,位置尊崇无比。虽其规模建制不及南郊圜丘之恢弘,然在此非常之时,以杨氏血嗣之身,告于列祖列宗之神位,由祖宗英灵转呈天帝,正合‘家国一体’、‘君权神授’之微言大义,亦足可彰显陛下于危难之际不忘孝思,于困厄之中犹谨守礼法之巍巍圣德!”
他略作停顿,让这“权宜之计”的合理性渗入众人思绪,随即继续以那套严密而玄奥的天命逻辑,勾勒出来日的行动轨迹:
“至于各典时辰安排,臣亦已使之完全契合星象五行生克之理:平旦(卯时,约05:00-07:00)于太庙行祭天礼,其时东方既白,阳气初升,浊阴下沉,正是燔柴升烟、祷告上天、沟通天人最佳之刻;隅中至日中(巳时至午时,约09:00-13:00)于北面城头行刑祭旗,北在方位属坎卦,主水,亦主杀伐、险陷,正对泸水、灞水之间之逆军主力大营,于此方位行雷霆诛戮之事,正可以我之凛然血煞之气,破彼之凶顽嚣张之师!且午时乃一日阳气至盛至刚之时,足以镇压一切鬼祟怨戾,使其不敢作乱;日昳(未时,约13:00-15:00)于大兴殿行禅位大典,其时日影西斜,光耀殿阁,气象最为万千,喻示权力平稳过渡,江山光耀后世,福泽绵长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