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1章-踩碎自己的影子(1 / 2)
那池水过于平滑,像一块黑曜石,倒映着灰白色的天空和林工自己的身影,清晰得有些失真。
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水面,而是被池边一根新安装的监控立柱吸引。
那是一根标准的市政监控杆,银灰色,涂着防锈漆,顶端是球形摄像头。
但在立柱离地半米高的位置,一个本应是空白的检修口铭牌上,用激光蚀刻着一串黑色的编号:T097。
林工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瞬间的失重感让他呼吸一滞。
T097。
这是他现在的工牌编号,一个只存在于内部调度系统和薪资表格里的代号,从未在任何公共设施上出现过,也绝无可能出现在这里。
这串数字,是他作为“林工”这个身份的骨架,是他在这个被遗忘和重塑的世界里,用以锚定自己的坐标。
而现在,这个坐标被系统擅自挪用,堂而皇之地烙印在了现实世界中。
“看什么呢,林工?”一个年轻的同事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脸上带着疑惑,“这调蓄池建得是真快,上个月还是一片工地呢。这柱子怎么了?”
“上面的编号,”林工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你看到了吗?”
同事眯起眼睛,凑近了些,随即笑了起来:“嗨,我还以为什么呢。不就是个设备编号嘛,‘JC-XQ-034’,监测中心新区的三十四号桩,正常得很。”
林工瞳孔微缩。
他再次看去,那串刺眼的“T097”依旧牢牢地钉在他的视网膜上,清晰无比。
但在同事的口中,它却变成了另一串完全合乎逻辑、符合规范的通用编码。
他没有再问。
他知道,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幻觉。
这是认知层面的区隔。
这串数字只为他而显现,像一个只有他能听见的耳语。
他缓缓蹲下身,装作检查基座的稳固性,手指抚过那冰冷的铭牌。
触感是真实的。
他甚至能感觉到激光雕刻留下的微弱凹陷。
封条完好,但透过半透明的塑料外壳,他能看到内部的线路有被重新捆扎的痕-迹,手法干净利,与他自己惯用的方式如出一辙。
没有破坏,只有模仿。
一种冰冷的、毫无感情的模仿。
他站起身,在工作日志上写下“巡查无异常”,平静地对同事:“走吧,去下一个点。”
当天晚上,林工没有回家。
他等到午夜,城市彻底沉睡后,独自一人返回了雨水调蓄池。
夜风凛冽,池水像凝固的墨。
他没有带任何专业工具,口袋里只有一截从生日蛋糕上掰下来的、用剩的红色蜡烛。
他用打火机点燃蜡烛,将融化的、滚烫的红色蜡油一滴一滴地灌进检修口的缝隙里,直到将整个接口彻底封死。
蜡油冷却后,形成一道丑陋而坚决的疤痕。
做完这一切,他从地上捡起一块尖锐的碎石,在立柱不引人注意的背面,用力刻下一行极的字:此编号无效。
第二天清晨,他借着外出工作的机会,又绕到了这里。
立柱背面的石刻消失了。
取而代代之的,是一块刚刚喷涂过的、崭新的防锈漆,完美覆盖了他昨晚留下的所有痕迹,仿佛它们从未存在过。
林工站在原地,看着那块漆面,许久没有动。
他终于明白,那个无形的对手,那个由集体遗忘构筑而成的庞大系统,已经不再仅仅满足于被动防御和反击。
它正在学习。
它在观察他,模仿他,用他赖以对抗遗忘的手段,来编织更严密的遗忘之网。
它不是在追踪他,而是在将他本人,也一并纳入“需要被修正的错误数据”之中。
同一时间,数百公里外的乡下。
王主任提着一袋刚买的新米回到家。
解开袋口,雪白的米粒中,一张折叠整齐的纸片显得格外突兀。
他皱了皱眉,将纸片捻了出来。
展开一看,他的动作僵住了。
那是一张发票的复印件,更准确地,是一张旧式工单的复印件。
纸张泛黄,字迹模糊,但最顶端的抬头却清晰可辨——“C7线设备移交清单”。
交日期。
一切都显得那么真实,唯独最后的签字人一栏,是空白的。
王主任的心沉了下去。
他的第一反应是立刻将其烧毁。
可当他的手指触及那纸张的边缘时,一种强烈的熟悉感攫住了他。
这格式……这表格的边框、字体、甚至是栏目间距,都是他当年亲手设计的。
七年前,为了管理那些见不得光的资产,他特意制作了这个独一无二的模板。
他猛地起身,冲到里屋,翻出一个积满灰尘的铁皮箱。
箱子里是他当年所有的工作存档。
他一张一张地翻找,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可所有的原始文件里,都不再包含这一样式。
仿佛这个模板,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于他的记忆和记录之中。
他颓然地坐回桌前,手里捏着那张凭空出现的工单,久久不语。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
记忆不仅仅是在消失,它正在被替换。
系统在用一种更“合理”、更“正常”的虚假过去,来覆盖那个真实的、需要被埋葬的过去。
这张工单,就是系统抛出的一个诱饵,一个悖论。
如果他承认它的真实,就等于承认自己的记忆出现了偏差;如果他否认它,它本身又是他记忆中最深刻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