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3章 “元恶”当剿(1 / 2)
紫宸殿后苑。
时近黄昏,秋日的阳光已失去了夏日的酷烈,变得温煦而绵长,透过苑中精心修剪的林木枝叶,在蜿蜒的鹅卵石小径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苑内引洛水为池,池畔叠石成山,点缀着几座精巧的亭榭,本是极清幽的所在。然而此刻,缓步走在池边小径上的武曌,却无心欣赏这秋光暮色。
她穿着常服,一袭赭黄底绣金凤纹的对襟长衫,外罩同色半臂,头发只简单绾成高髻,插着一支碧玉簪,比之朝会时的衮冕威仪,多了几分家常的随意,但眉宇间那份沉凝与挥之不去的思虑,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明显。
王及善与吉顼,一左一右,落后半步跟着。王及善年事已高,鬓发如雪,穿着紫色圆领宰相常服,步履稳健,面容肃穆。吉顼则正值壮年,身姿挺拔,官居右肃政台中丞(即御史中丞,来俊臣为左),眼神锐利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他们刚刚结束一场关于河北税赋蠲免尺度的冗长讨论,此刻是被武曌特意留下“陪朕走走”。
空气中有桂花的甜香隐隐浮动,池面倒映着天光云影,偶尔有锦鲤跃出,荡开一圈涟漪。但三人都知道,这番闲适的散步,绝非为了赏景。
武曌停下脚步,目光投向池心一座小小的、尚未点灯的亭子,仿佛在凝视虚空。良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身后二人耳中:
“王卿,吉卿。近日朝野内外,于来俊臣其人其事,颇多物议。你二人,一为宰相,总领百揆;一为台宪,职司风纪。且与朕说说,如何看?”
她没有转身,语气也听不出喜怒,仿佛只是随口问起一件寻常政务。
王及善与吉顼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武氏诸王与太平公主的联合发力,卫遂忠的突然告发,早已在神都最高权力圈层激起了看不见的波澜。陛下此刻垂询,绝非心血来潮。
王及善上前半步,躬身道:“陛下垂问,老臣不敢不直言。来俊臣,以告密起家,蒙陛下拔擢,掌诏狱多年。其人性情凶狡,行事不轨,所信用者,多为侯思止、王弘义等市井无赖、屠沽之辈;其所罗织陷害、诛戮贬窜者,却多是海内人望、名德君子。自垂拱以来,朝臣每每闻‘来子’之名而股栗,非因其官威,实惧其无端构陷、酷烈刑求也。”
他顿了顿,见武曌身形未动,继续道:“以往,或可称其‘按诏狱,数称旨’,为陛下肃清环宇之助力。然如今,大周立国已久,北疆烽烟初息,正宜休养生息,安抚人心。来俊臣却仍固持旧术,变本加厉,甚而……将罗织之网,妄图罩向天潢贵胄、国之根本。” 他声音渐沉,带着老臣特有的沉重与痛心,“陛下,此非寻常酷吏贪功,实乃怀‘异图’之‘元恶’!老臣愚见,此獠不除,则朝堂永无宁日,人人自危,忠良扼腕,奸小逞志。恐非但不能为陛下分忧,反会动摇朝廷根基,祸乱之源,自此始矣!望陛下圣察!”
“元恶”二字,王及善说得极重。这不是弹劾一个官员失职,而是直指其人为国家祸乱的根本、必须铲除的首恶。他将处置来俊臣,提升到了关乎武周朝廷能否安稳存续的高度。
武曌依旧望着水池,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袖口精致的金线绣纹。王及善的话,她听进去了。动摇朝廷根基……是啊,来俊臣现在想动的,不就是她武周的根基么?皇嗣、庐陵王,哪怕是形式上的储君与前储君,也是她武曌血脉所系,法统所依。动他们,就是在动她统治合法性的另一面旗帜。更不用说,他还可能将太平、武氏诸王牵扯进去。这条狗,确实嗅到了不一样的血腥,却忘了谁才是真正饲主。
但她仍未表态,只是淡淡问:“吉卿,你亦在御史台,素有刚直之名。你以为如何?”
吉顼心头一紧。他知道,这是陛下在考量他,也是在权衡。他虽厌恶来俊臣的所作所为,甚至曾险遭其毒手,但此刻回话,仍需极谨慎。他深吸一口气,上前躬身,语气比王及善更显激切,却又带着一种巧妙的对比:
“陛下!王相所言,句句恳切,皆为国谋!臣在台宪,所见所闻,更为切肤!来俊臣所为之恶,罄竹难书!彼诬杀忠良,诸如乐思晦、李安静等,皆朝廷柱石,天下称冤;其贪暴索贿,边将、刺史、乃至富户,稍有拂逆,则家破人亡,所聚敛之财货,堪比府库!此皆罪恶昭彰,天下共知,可谓恶积如山,国之大蝥贼也!”
他话锋一转,声音压低,却更显力度:“陛下常念告密有功者。然如臣所知,有农夫以拾得异石告祥瑞,不过得赐束帛;有市侩以邻里醉语告谋逆,或授散官参军。此皆微功薄赏。而来俊臣,以陛下赋予之权柄,行一己之私欲,构陷公卿如草芥,其‘功’何在?不过是以国家公器,成就其个人凶名与贪欲罢了!此等国之巨蠹,陛下尚有何惜?”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尽管武曌背对着他:“且其如今野心膨胀,自比石勒,妄图以罗织之术,撼动国本,离间天家骨肉,其心可诛!陛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此獠不除,非但天下汹汹之口难平,便是陛下身边至亲之人,恐亦难安枕席!臣请陛下,为江山社稷计,为天下苍生计,速下决断,剿绝元恶,以正典刑,以安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