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3章 “元恶”当剿(2 / 2)
吉顼的言辞,比王及善更为直接激烈,甚至有些“犯颜”的风险。但他巧妙地用了对比(告密者微功与来俊臣大恶)、用了“陛下身边至亲之人难安”这样的诛心之语,更重要的是,他点出了“以国家公器,成就个人凶名贪欲”,这恰恰触动了武曌内心深处对权力工具是否失控的核心警惕。
风起了,吹动池面,也吹动了武曌的衣袂。她终于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两位大臣。王及善的老成谋国,吉顼的锐利敢言,都在她眼中映出。他们所言,她何尝不知?来俊臣的用处,曾经是实实在在的。在她以周代唐、清洗李唐势力的最关键时期,这把刀又快又狠,且不顾名声,让她省却了许多麻烦。甚至,让她得以保持某种“超然”姿态——恶名是酷吏的,而她,则是最终“查明真相”、“惩处诬告”的圣明天子。
但如今,时移世易。契丹一战,暴露了武周的虚弱,也暴露了武氏子弟的不堪。狄仁杰等老臣的声望在务实安民中回升,“归李”之思暗流涌动。她需要的是稳定,是修补,是收拢人心,而不是再来一场腥风血雨,尤其这场血雨可能溅到她自己身上,溅到她未来权力的安排上。
来俊臣这把刀,已经不仅仅是“用旧了”,而是刀身淬了自身的野心之毒,开始反噬持刀者了。他的存在,本身就成了不稳定因素,成了武氏集团、太平公主乃至她本人潜在的危险。吉顼说得对,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一条狗,无论曾经多听话,多能咬人,当它开始对着自家人龇牙,甚至觊觎主人碗里的肉时,它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工具,终究是工具。有用的时日,便是保质期。过期了,变质了,腐烂了,自然要丢弃。没什么可惜的。
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深处那最后一丝犹豫,如同被秋风吹散的薄雾,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帝王的、冰冷而清晰的决断。
“二卿所言,朕知道了。”武曌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与威严,“来俊臣凶狡不轨,罪恶如山,确为国贼。着有司,即刻将其收押,严加审讯。其党羽侯思止、王弘义等,一并缉拿。该案,由三司会同审理,务求证据确凿,速审速决。”
她没有说“依律处置”,但“速审速决”四字,已然定调。证据?来俊臣自己就是制造“证据”的宗师,他那些党羽,哪个身上不是罪证累累?更何况,还有卫遂忠的告发,武氏诸王与太平公主的指控。这场审判,结果早已注定,过程,不过是走一个必须的形式,给天下,也给她自己的统治逻辑,一个交代。
王及善与吉顼心中同时一凛,随即深深躬身:“陛下圣明!臣等遵旨。”
武曌不再看他们,目光重新投向渐沉的暮色与泛起寒烟的池水。夕阳的余晖将她挺直的背影拉得很长,镀上了一层暗金的光边,却显得格外孤峭。
“传太平公主。”她对着侍立在不远处的内侍吩咐,声音听不出情绪,“朕,有话问她。”
内侍领命疾步而去。王及善与吉顼知机地告退。苑中只剩下武曌一人,独立黄昏。
她下意识地,又伸手入袖中,握住了那枚贴身的墨玉。温润的触感传来,却让她想起东方墨当年赠玉时,那清澈而笃定的眼神。他是否早已料到,权力之路走到高处,便是这般孤寒与血腥?他选择远离,去守护他所谓的“文明火种”,是否正是因为,不愿目睹也参与这无休止的工具制造、使用与丢弃的循环?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她更深的决绝压下。不,她与他,早已是陌路。她是武曌,是大周皇帝,她的路,只能由她自己走下去。丢弃一件变质的工具,如同拂去衣上尘埃,无需感慨,更无需与任何人比较。
远处,传来太平公主轻盈而稳重的脚步声。
武曌松开墨玉,整理了一下衣袖,脸上恢复了一贯的、令人难以揣度的平静。接下来,该让女儿去执行这“丢弃”的最后一步了。就像当初处理薛怀义一样。这或许,也是一种权力的传承与试炼。
秋日的晚风,带来刺骨的凉意。紫宸殿的灯火,次第亮起,照亮了帝国的中心,却照不亮权力巅峰者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幽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