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2章 不说破的事最有劲(2 / 2)
她不引导,不总结,只是专注地倾听每一个发言,偶尔用一两个问题,帮助发言者更深地挖掘自己的想法。
一场本该是单向灌输的讲座,变成了一场关于“倾听”本身的沉浸式实验。
散场后,人群久久不散。
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有些怯生生的女孩,鼓足勇气追上苏霓,将一个U盘递到她面前,脸涨得通红:“苏老师,这…这是我录的我们家楼下菜市场的吆喝声,我觉得很有意思……您能,能听听吗?”
苏霓没有丝毫敷衍,她郑重地双手接过那个小小的U盘,像收下一份珍贵的礼物。
“谢谢你,”她看着女孩的眼睛,认真地说,“我一定会仔细听。”
回家后,她没有将U盘随手丢在抽屉里,而是把它放进了书房最显眼的位置,和那些沉甸甸的奖杯并排而立。
声音的力量,不仅在于言说,更在于见证。
这一点,陆承安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接手了一桩棘手的农村土地纠纷案。
当事人是一位七十多岁的失语症老人,因为一场大病,他再也无法开口说话。
他家的几亩水田被邻村的人强占,但因为他无法出庭作证,家人在几次碰壁后,几乎要放弃维权。
所有人都认为,一个说不了话的原告,怎么可能打赢官司?
但陆承安不这么认为。他坚信,关键不在于语言的表达。
在接下来的两周里,他没有去翻阅枯燥的法条,而是带着一台高清摄像机,像个纪录片导演一样,终日跟随着那位老人。
他拍摄老人每天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到田埂边,凝望那片本该属于他的土地;拍摄他用布满老茧的手,一遍遍抚摸自家门前那块因常年踩踏而磨得光滑的石阶;拍摄他走到干涸的水渠旁,用手指抠起一块龟裂的泥土,在掌心慢慢捻碎。
他还去了当地气象局,调取了过去三年的逐月降雨记录。
庭审那天,陆承安没有做慷慨激昂的陈词。
他请求法庭,播放了一段八分钟的无声影像。
画面里,只有老人扶着犁耙的粗糙双手,阳光下龟裂发白的土地,杂草丛生、完全干涸的引水沟渠,以及老人每日劳作的固定轨迹。
影片的最后,是一个长达三十秒的特写镜头——老人站在田埂上,默默地望向那片荒芜的田地,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种如同土地本身一样深沉的、无言的执着。
影像播放完毕,整个法庭寂静无声。
被告律师准备好的一大堆辩词,此刻显得无比空洞和苍白。
法官沉默了良久,最终敲响法槌,裁定支持老人的诉求,责令对方限期复耕归还。
庭后,有年轻记者追上来,好奇地问他制胜的关键是什么。
陆承安看着远处渐渐落下的夕阳,轻声回答:“他说不了话,但土地记得他说过的一切。”
这种对“人”本身超越技术和语言的关怀,最终也影响了许文澜的抉择。
在她主持的一次公司内部系统伦理评审会上,一个议题引发了激烈的讨论:“是否应全面启用情感识别算法,来预测用户的心理危机?”
多数技术委员都表示支持,他们认为,通过分析用户的语音语调、用词频率和社交行为,可以提前标记出“高风险”人群,从而实现主动干预,这在理论上能拯救许多生命。
然而,许文澜却投下了唯一的反对票。
她没有进行哲学辩论,而是提交了一份冷冰冰的内部数据报告。
报告显示,在过去半年的秘密测试中,被系统算法标记为“高风险”的用户里,有百分之八十三的人在后续追踪中并无任何异常行为,他们可能只是偶尔情绪低落,或者用词习惯比较激烈。
而真正发生了严重心理危机的用户中,高达百分之七十六的人,从未触发过系统的任何警报。
“我们太想扮演拯救者的角色了,”许文澜的声音在安静的会议室里响起,“以至于我们忘了,倾听本身,就是一种疗愈。一个冰冷的算法标记,和一句温暖的回应,哪个更有力量?”
会议最终决定,暂缓上线预测算法。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由许文澜提议的“陪伴型响应”试点计划——当系统检测到用户发布极度负面的情绪内容时,不再是后台标记,而是自动向其发送一条匿名信息。
信息的内容只有三个字:“我在。”
时间的指针悄然滑向清明。
苏霓再次来到早已废弃的闽江广播塔旧址。
如今,这里只剩下一座纪念碑。
碑前,已经有人摆上了一支小小的录音笔,上面贴着一张字条,字迹有些潦草:妈,今年我没考上编,但我还在好好跑外卖,您别担心。
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没有打扰这份属于陌生人的思念,转身离开。
归途的车上,许文澜的电话打了进来,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激动。
“苏老师,‘守约者’系统……它第一次自动执行了。”
苏霓的心猛地一紧。
那是她们多年前共同构想的一个声音遗产计划,允许人们录下想在未来某个特定时间点对特定的人说的话,存储在云端,由系统在预定时间自动发送或播放。
“就在今天早上六点整,全国有三百二十一台被设定为接收终端的旧式收音机,同步播放了一段语音。”
苏霓握紧了手机,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她轻声问:“是谁的录音?”
“不知道,”许文澜在那头停顿了片刻,声音里充满了敬畏与困惑,“后台只显示了基础信息。录制这段语音的时间,是三十年前的今天,凌晨四点。”
电话挂断了。
车窗外,清晨的阳光终于刺破厚重的云层,金光万丈。
苏霓缓缓闭上眼睛,那束光仿佛穿透了眼睑,在她的脑海中,幻化出三十年前,年轻的自己第一次站在广播站的麦克风前,屏息凝神,等待说出第一句话的那个瞬间。
几乎是同一时刻,刚刚解决了小镇风波的林晚,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那不是电话,也不是短信。
一个加密的紧急信号,绕过了所有常规网络,直接点亮了她的设备屏幕。
信号源,来自一个她从未见过的民间救援组织的内部频道。
信号的内容不是文字,而是一段被极限压缩后传来、又被她的系统自动解压的音频。
她点开播放。
没有呼救,没有言语,只有一片混沌而绝望的轰鸣。
那是一种大地被撕裂的巨响,夹杂着钢筋扭曲的悲鸣,和无数微弱、混乱、却又汇成一片巨大声浪的……心跳声。
声音的尽头,是一片令人窒息的、被掩埋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