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天道有封印,鬼神皆为囚/(2 / 2)
“囚血。”郭嘉轻轻抬手。河滩三处隐蔽的石堆里,同时拔出三支短旗——旗短,黑,旗面上绣着极纤细的字:南字、北字、中字。三旗一出,河风中便有一种极淡极淡的“腥”,不是血,是铁。铁腥一入鼻,最先躁的是马。袁营里的马厩里先后一串短促的嘶,马眼白翻。曹营这边,许褚一声低喝,马厩里的老马“砰砰”踢栏,踢了两下,被饲卒安抚住。并州营,赤兔在那一刻把后蹄慢慢抬起,落下,像把自己的脚钉在地上。
“封。”司天监低低念,他手里那只刻了星宿的杓,在鼎烟里轻轻一转,“星位既对,地网可起。”
河滩上空,芦苇的影像一层灰在夜里缓缓升起,又缓缓落下。没有人看见有什么东西升,也没有人看见有什么东西落;但是每一个人都在同一瞬间觉得背脊发凉,仿佛有两只看不见的手,从肩胛处轻轻把你往后拢,拢到一个平的面上,按住——别动。
“鬼——”程昱又轻声。他在心里给这东西起了一个名:不是神,不是人,是“群心之影”。白日里死在河滩上的那些人,那些马,那些刀背上的温度,那些喊出的名字和没有喊出的名字,都被这张网稍稍地拢了一下。不是招魂,是囚魂。囚不是为了问,是为了挡:挡他们去天,挡他们入地,让他们在这片河滩的薄雾里面徘徊,把“冷”与“重”留给活着的人。
“鬼神皆为囚。”郭嘉看着帐外的黑,“他也当为囚。”
“他?”荀彧声音更低。
“他不是‘神’,是人——但在众人眼里,他已逼近‘神’。”郭嘉咳了两声,把血咽下去,“先囚名,再囚魂,末囚心。心一囚,身自入门。”
“门?”程昱挑眉。
“门,是‘术’的门,也是‘人的门’。”郭嘉微笑,“我们只让他站在门槛上——他自己跨进去。”
荀彧不语。他的眼里有一丝不快。不是对策,是对这“把人往门里推”的不快。他轻轻抬袖,掩住了那一丝。
——
封印之网全起,是在丑时。并州营里的老兵忽然同时惊醒,胸口好像有人往上按了一块石板。老兵的梦很短,短得只来得及看见两个字——“回家”。他伸手,抓住空气,抓到一把冷。他翻身坐起,咒了一句,把那句粗话压在牙缝里没让它出来。他摸了摸自己挂在胸前的一片狼纹,指尖发麻。
陈宫提起火折,火折的黄光像被人用两指拢住,只剩一粒点。贾诩在袖里打结,打到第七个,停了,指尖略一用力,又松开:“够了。”他不是怕结太多,他是怕心太紧。
“主公。”张辽立在吕布身侧,“末将请命——外绕西北,探井。”
“不必。”吕布的声音极低。他的眼里没有波,也没有灯。他只是把戟往上一抬,戟锋在夜里划开一个细细的弧。那弧很浅,却把面前的黑割薄了一薄。赤兔把下颌搁在他膝上,耳翼贴后,像把风挡在后面,不让风靠近他的胸。
“他们想把人变成‘器’。”陈宫哑声,“把‘理’压成一块板,往胸口按。按久了,人就忘了自己有肺。”
“有肺,便有气。”吕布道。他把戟轻轻一送,戟脊在夜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嗡”,像琴弦收紧。他的掌心很稳,稳得像把火捧在手里。火不看得见,它只从他指背压着戟脊的那一点点热透出来。
魏延忽道:“听。”
他们听。夜里有两种声音:一种是被压住的鼓心,一种是被网兜住的“呜咽”。“呜咽”不是风,是许多人在同一瞬间叹了一口气的回声。回声不进耳,进骨。骨因此轻轻痒——那痒不是舒,是刺。刺是让人想抓,抓不到,便烦躁。
“镇。”陈宫扬手。并州军的鼓再落一记,稳,重,把那股痒按下去一寸。又一记。再一记。鼓不急,鼓不大,鼓只是让人的脚掌记住地:脚在地上,地就在脚下。脚离了地,心就离了人。人离了人,便可为囚。
——
袁绍营。伞盖暗,烛火小。袁绍的手在鞘上抖,抖得自己也觉得丢人,他把手按在大腿上,按得痕深。沮授站在阴影里,手里没有笏,眼里只有冷。他不出声。田丰不在,或者在一间更阴暗的帐里,被绳勒住了口。颜良不在,文丑牙关紧紧咬住,唇边一丝血。他的眼里有羞,也有生。他不敢看袁绍。他看着帐门外的黑,黑很厚,厚得像一堵连远山都藏得住的墙。
“冀州军心已被挂线。”沮授终于开口,声音沉得像砂子,“夜里不战,明日无鼓,候其衰。”
袁绍粗重喘了一下,没有答。他想说“杀”“斩”“压”,舌头却不听。他知道今晚他什么也做不了。他恨。他恨自己在白日里失了“理”,他恨夜里有人借“天”来压他。他想杀一个人——吕布。他想杀另一个人——郭嘉。他想杀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人——文丑。最后,他什么也没杀。他把手从腿上挪到伞柄上,伞柄冷,冷得把他的火熄了一半。
——
许都帐。郭嘉以指为笔,在沙盘上慢慢写字。他写得很慢,每一个笔画都像要从沙里掏出来,再轻轻放回去。荀彧不看他写什么,他只数他咳嗽的次数。今夜,咳三次,咳得比昨日重一线。
“奉孝。”荀彧低声,“此计伤人己亦伤。”
“我知。”郭嘉笑,笑里有血。血不出,他把它咽回去,像今天咽下的所有“恶心”。“但不伤,不能住。”
“住谁?”程昱问。
“住‘神’。”郭嘉犯了一个别人不肯犯的忌讳。他把“神”字说了出来,然后又把它轻轻踩了下去,“住了,才归‘人’。”
他抬头看帘外。“天道封印,鬼神皆为囚”,这句话他清楚不该入文,他更清楚它必将入史。史不是今天写;史在许多年以后被人拿出来,铺在桌上。有人指着这一页,说,彼时有一个人,以天名为借,压住了另一个人的“神”。那人叫郭嘉。他不在乎被怎么写。他在乎的是当下——当下,谁能活,谁能死,谁能按住谁的心。
“囚心。”他轻轻说,“待明。”
——
黎明前一刻,网最紧。那是任何网的习性:初结时软,半夜时紧,天将明时一松再紧,再松。并州营外的芦苇在这一刻齐齐低了半寸。赤兔忽然抬头,往营外望了一眼。它看不见什么,它闻见一种单薄的、却让它极不喜欢的味——像雨前的土,像刚熄灭的火,像被人用冷水浇灭的野性。
吕布睁开眼。他很少真正合过。封印之网在他周身卷,他懒得问是“天”还是“人”。他只知道:刀要有人握,理要有人立。他把戟横到胸前,指背极轻极轻地弹了一下。
“铮——”
清音在他耳后绕了一圈,回到他的掌心。没有往外散。赤兔把头靠在他的腕上,耳翼轻轻拍打,像在给一盏看不见的灯送风。
“主公。”陈宫看他,“今夜,他们把鬼神都关在这河滩里了。”
“关着也好。”吕布淡声,“关着,便走不得;走不得,便看得见。看得见,便记得住。”
“记什么?”贾诩问。
“记谁在借天压人。”吕布道。他起身,甲片在清微的冷里发出一声极细的响。他从狼旗杆下站起,像一根钉从缝里拔出半寸,又钉回去,“明日,我以‘人’破‘天’。”
陈宫扇骨在指间“锵”地一合。他想劝,劝的话到嘴边化作一声“嗯”。他在心里知:破天者,不与天斗,斗人心;破网者,不剪网,走线缝。
贾诩袖里的第七个结最终没有打。他把线端在手里,轻轻一搓,线毛起了一点儿。他笑:“‘网’紧之时,‘缝’也最清楚。我们走缝。”
张辽立住,躬身:“文远在。”
魏延咬牙,叮地又撞了撞刀环:“末将请缝。”
“请。”吕布只吐了一个字。
——
东天边缘一线白。河雾像被人从水面轻轻卷起,卷成一卷薄薄的帛,挂在芦苇尖上。那卷帛里,隐约有一座塔的影——不真,像远在天边的一块黑影从云后露出角,又缩回去。塔影未成,影已在;血未祭,网已紧。
“浮屠。”陈宫喉头一紧。他看见了——不是眼见,是心见。那是下一步。那是“囚血”之下更深的一层:以血为灯,以塔为柱,把这片地上的所有“人”与“名”都关在塔影之下。塔不建在人间,塔建在“看不见”的层;塔在影里,影在心里。
“明日。”贾诩低声,“浮屠启。”
“今夜,鬼神已为囚。”陈宫应,“明日,英雄入塔宴。”
吕布没有答。他把戟贴在掌心,指背微微一弹。
“铮——”
这一声,极轻,极清。像一枚针,落在看不见的帛上,划了一道很细很长的痕。痕不深,却在。天将明。封印之网未散。人还在,心还在。只要心还在,总有一处“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