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闹市惊魂起,魔心现柔光/(1 / 2)
第三卷·官渡之战/第229章/闹市惊魂起,魔心现柔光/
拂晓的风把城门上的尘轻轻抹下一层,像有人费时多年终在旧匾上擦出一寸亮。城门外,白纸“护军请”在晨光里不耀眼,却端正;纸下有人用小楷加了一笔“等”,墨未全干,却稳。南城三市六巷尚未尽开,早起的挑担人已在巷口吆喝,粗瓷叮当,油锅冒第一缕白。最靠内城的牌坊下,一面写有“安”字的小白旗被缚在柱角,旗脚压着一块鹅卵石,石上有手掌大的干泥印,像昨夜有人按过一按才走。
赤兔抖鬃,鬃毛上的露珠在未亮透的天色里颤成一串小光。它鼻端喷出白雾,贴地而滑,似在地上摸索一条“缝”。黑金甲的人勒缰偏半步从门侧入——不正冲门,不踩门槛纹,有礼而不过礼。戟横膝上,指背搭着戟脊,那一点不显山不露水的热,像把火苗在掌心里护住不让风吹灭。
一进城便是北市。街衢纵横,摊棚尚半立半倒,布帘上昨夜的盐霜未尽,有些被清晨水汽润湿,结成浅白的痕子。卖草鞋的小妇人早把一双最结实的鞋压在篓底,她眼睛一抬,正撞见那抹黑金,她笑里有疲惫也有硬:“客官借的‘安’,我替你压着呢。”吕布略颔首,手未伸,指背“铮”地极轻一弹,像把这句“安”从她篓里又压紧了一分。赤兔侧头,鼻尖轻轻蹭过草鞋篓的边沿,篓沿“咯吱”响了一下,像把某个不稳的东西坐正。
市心的戏台子在搭。三根杉木立柱还未绑紧,台前太平鼓斜靠,一圈孩子围着敲鼓边,鼓面发闷的“咚咚”。鼓旁挎琴的小曲师伸手按弦,琴未调好,音色有点浮。门楼下两个灰衣汉在低低说话,手里各捏一小卷油纸,油纸边上露出一缕缕浅黄的丝——是香,不香;是草,不草;隔着人声嗅去,有点祠灰的潮,也有点井土的腥。
“线。”贾诩昨夜的提醒在吕布心里一动。他没有看,赤兔先看了——它耳翼向后合紧,鬃毛一竖,前蹄在石板上“嗒”的一声,像给地里某根看不见的东西先踩了一脚。那两人手指一抖,油纸卷悄悄往袖里一藏,目光扫过来遇上黑金甲,迅速避开。他们转身欲行,赤兔又是一声极短的鼻哼,像一根细线被齿尖“咔”的一声咬断。
戏台的绳索忽然“吱呀”一声,下垂的横梁晃动。底下的孩子哗然,鼓面“咚”的一响比刚才重了半分。这半分重,不在声,在心:像有人从背后捏了你一下。搭台匠的手一抖,木榫没插牢,梁端斜出半寸,正对着台边那条通巷——巷里一辆牛车正缓缓过,车上是两桶井水和一担蒿草,车尾拖着的麻绳垮在地上,绳头上缠着一把锈针。
“避——”有人喊。一只纸鸢从巷角飞出,尾巴忽上忽下,挂住了长梁,那梁被一拽,陡然斜。孩子们往后拥,太平鼓被带倒,鼓架一歪,鼓面朝天,鼓槌滚到台下,撞到一只木盆,盆里水翻,溅出一圈白——盐。人声一乱,谣就趁着乱从人群的耳后爬出来:“盐坏了——”“井烂了——”“鬼上台了——”
吕布不喝,也不骂。他只把戟背横起,指背在戟脊上极轻一弹。
“铮——”
清音如针,直刺鼓心。太平鼓被这声震得“嗡”地回了一口气,鼓面居然稳住。那根下垂的横梁被一线声气兜住半寸,斜而未落。吕布左膝微挟马腹,赤兔同时一跃,前蹄踏在梁端,铁蹄钉住杉木,木头“吱呀”一声,像被一只兽的掌按住。牛车被红影一晃惊得哞叫,车把手的汉子慌得只会往后拉,绳头上的锈针却被拖起半尺,刚要甩入人群,赤兔一甩头,鬃毛掠过,针尾被它鬃间微不可见的一根粗毛勾住,针尖“叮”的一声,卡在石缝。
“让道——慢!”吕布的嗓子不高,却直达人的骨。他伸指一按戟背,戟身向上一挑,搁住梁下。搭台匠清醒过来,手忙脚乱地顶住另一端。孩子们没再挤,他们居然齐齐吸了一口气,像在压一件很容易碎的东西。纸鸢尾巴还挂在梁上,尾巴的画是一个笨拙的马头,眼睛涂得太圆。吕布伸戟尾一点,纸鸢“嗖”的一声从梁上脱,落在抓鼓槌的小子怀里。小子愣住,眼里像被点了一星火。
灰衣汉二人溜到巷里,正弯腰去扯那个被鬃毛勾住的针,赤兔扭头,鼻尖重重一“哼”。灰衣汉一个脚踝一软,膝盖跪在地上,另一人手里油纸卷不小心滑出半指,淡黄的香丝探头就想爬。吕布眼角一动,不回身,只以戟脊背向空里虚虚一划。
“铮——”
香丝如被风从背后吻了一下,回头就钻回纸里。灰衣汉握紧拳,骨节“咯噔”一响,目色浮起狠。吕布低了一句:“走。”两人就势顺着人群往外挤,转眼不见。赤兔耳尖一动,像记住了他们的味道,鼻翼张合又慢慢阖上。
戏台稳住,牛车也被那车把汉慢慢倒回。太平鼓鼓面朝天,鼓槌被孩子从地上捡起抱住,不敢再乱敲。一个白胡子老人从庙口拄杖出来,见台稳,人无恙,手抖了抖,终把那碗被他捧了一夜的水放在门槛外边。他喃喃:“祖宗……等得起。”吕布微微一拱手,向祠门。祠内香烟于是自己往里卷,门楣上的灰落下一线细尘,像在点头。
北市的乱还未消,南市又起。这里靠盐行,昨夜的“泣血雨”在瓦沿盐”,有人抢,有人劝,盐袋翻倒一地,脚跟一踩,白粉飞,飞进孩子的鼻孔里,孩子呛得直哭。两名肩挑的小贩被挤在人堆中间,担子被挤歪,箍扣“啪”的一声崩开,木桶里的淡酱一股脑儿洒出来,地上泥立刻变得滑不留脚。滑,就倒,倒,就怒;怒,就乱。
“别——”一个读书人从人墙后面探出半个身子,手里还抱着两卷发黄的书,他抖着声音,“请……请先‘等’——”他声音不大,却像一枚针,也像昨晚城门上的小楷“等”。但是“请”等不过滑与抢。
吕布挟着赤兔自人缝里进来。他不拔戟。他以戟背在地上轻轻一点,像点一处穴。赤兔前蹄换位贴步,像一个有耐心的老兵,把几根淌得满地的麻绳与破桶拨到一边。吕布伸掌压下读书人的肩,细细一“铮”。
“铮——”
读书人从喉头里吐出一口气,他眼眶充血的红慢慢退下去。他忽然笑了一下,笑得很轻:“礼,在。”他把“礼”字贴在自己胸口。吕布不应,他只拿戟背去隔开两个人抢盐的手,指尖轻按,就像安一个小孩。他把盐袋提起三分,白粉不再飞,脚下的泥也慢慢定住。他低声:“盐,不坏;人,别坏。”那两人脸上挂着的那层急切像被一盆温水泼了下去,不是冷,是暖后松。他们互相一看,竟同时把手松开了一半。读书人趁机把城门那张“护军请”的纸样展开,在一旁招呼人:“写‘等’,写‘等’。”几个少年围过来,唾沫和墨都不够,他们把手指蘸水在布上写,写得歪歪扭扭,布被水湿成暗色,却实实压住了人心某一块角。
正南巷口,忽有“哗啦”一声。不是雨,是井栏里水忽翻。有人叫:“井红——井红——”人群又是一阵动,许多脚步集中往井边,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绳牵去。井旁一棵老柳树下有人影一闪——像那两名灰衣汉,又不像。赤兔早已盯住,鼻翼骤张,鬃毛炸起一圈小小的环。它“嘶”了一声,不长,尖,却不惊人,它是在提醒主人:那边有“线”。
吕布不急。他走到井旁,井水的确泛出一层极浅的红,是井壁上一处裂缝里渗下来的半寸红藻,被早起的光一照,色愈显。围观者开始把“昨夜天雨带血”的话往今天的井里接,连声“啊呀”。一个小女孩抱着一只破碗,碗里一朵藕花,花瓣枯了半边,她眼睛大,泪却挂着不掉,像风里悬着两颗珠。她的娘站在她身后,手扶她肩,手是粗的,但很稳。她对女儿道:“等护军。”那孩子看着井,眼里忽然起了那种要哭未哭的湿。吕布伸手,搭在井沿。
他的指背在戟脊上极轻一弹。
“铮——”
声极短,像只入井不出耳。井里的水面被这种极细的震轻轻一抖,红藻从光里退了半寸,像一匹被风吹反光的布,颜色收回去了。围观的人“咦”的一声,有人忍不住笑了,笑出来才知自己一直绷着肩。一个老妪用手背擦了擦眼角的湿,嘴里嘟囔:“是藻,是藻。”说着竟伸手把一片红藻捞起,摊在掌心看,然后往旁边的水桶里“呼噜”一声一倒——那水桶的木纹里原也有一点红,红从此处连到彼处,连出一条“线”。赤兔鼻翼一引,鼻尖往那桶边一拱,桶便斜,人便看见,有人“哼”的一声:“原是桶里染的。”
“谣,不过找路。”吕布淡淡说。他不抬声,只给人一个能接住的“理”。人群里那块乱便像被针扎了一下,泄气。小女孩看他,抱着藕花的碗往前伸了一寸,又怯怯地缩回去。她的娘轻轻推了她一下:“谢。”小女孩走近了,仰头:“谢谢。”她声音像草尖的露那么小。赤兔低头,鼻尖去轻轻碰了一下那朵枯了一半的藕花。藕花这么一碰,好像又有半瓣想展开。小女孩笑了,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口,小牙床雪白。吕布看见那半颗空白,他胸口忽然起了一点非常细非常软的暖。他把戟背往上一抬,又极轻极轻地弹了一下。
“铮——”
这一次不为井,不为人群,只为这孩子。他不知为何而弹,只知要弹。那一点暖像在一块被风磨得粗糙的石面上铺了一层极薄的光,光不亮,却让石不那么刮手。
北市与南市一阵阵起起伏伏,东市的“小器行”突然喊:“火——”不是真火,是有人把一摞纸灯笼打翻,灯芯未点,灯纸却挤在一起,形似火团。有人惊,有人笑,笑的说:“不是火!”惊的仍然惊。“惊”的那只手想去推“笑”的那只肩。吕布偏了半步,把戟背横在两肩之间,肩就不碰。他不看灯,他看灯下那个把小刀磨得飞快的匠人,匠人眼角有红,刚被人骂过。他的手滑,刀口险些在自己虎口上割一道。吕布伸戟尾一点,刀刃“叮”地碰了个空,不伤。他淡淡一句:“别急。”匠人眼里的焦红像被人从水里倒掉一半,他把刀背在磨石上多蹭了两下,声音平了,心也平。
“护军——护军——”人声从巷深处往外传。声音不带恐,带求。吕布循声过去。是一个“医盎铺”,门楣上挂着葫芦,两只,一大一小,小的一只葫芦簪的形状歪歪斜斜,像昨夜镜中的那一枚。然而今晨的葫芦簪后面站着的是个背驼的老郎中,他把一只瘦小的孩子抱在怀里,孩子眼闭,嘴角有白沫,旁边一个妇人哭不出声,眼里全是“怕”。老郎中道:“惊厥,风入了心,需一声稳。”他话音未落,吕布已抬手,指背极轻极轻地弹了一下戟脊。
“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