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暗夜魅影动,诛心计已成(2 / 2)
“放人。”赵云声不高,落在雨里却像一钉入石,钉声极浅,却进骨。
其中一个兵痞扭头,脸上涂着不均的泥,笑起来像蜥蜴:“你谁?这城归谁管,你敢管‘军务’?”
赵云没答。他的枪在手,银白的枪身在雨里像一条冰河,枪尖微微斜下,雨滴顺着枪锋滑落,落到地上的那一瞬间,兵痞看见了自己的脸——被那一抹寒光分成两半,连笑都被分开。
他终于反应过来,抽刀,吼:“给我——”
他的话没完。赵云一个小小的踏步,枪锋滑入他腕间的皮肉里,仿佛只是把一根鱼刺挑出来。刀“当啷”一声落地。另几个兵痞愣了一息,才蜂拥而上。赵云的枪旋在雨里,雨被搅成一朵朵白花,落在兵痞的眉骨上、喉结上、肋缝间,兵痞们的叫声在雨里断,像一串被掐断的珠链。
不多时,巷里静。赵云收枪,枪尾轻点地面,溅起一圈小水花。他走到几名被绑之人面前,弯腰,解绳。绳子很粗,麻刺扎手。他指腹上的茧被麻刺划了一下,生出一丝钝钝的痛。他抬眼,看见妇人眼白里翻上来的泪,泪与雨混在一起,他分不清。
“去吧。”他说,声音很平,“往东去,那里有人接你。”他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像在一张极薄的纸上写字,字写到纸快破了,还在写。
他转身,刚欲离开,巷口阴影里滑出一抹身影——那身影很高,披着一件无纹的黑斗篷,斗篷下的靴沿被雨洗得发亮。赵云下意识挪了半步,枪略略斜,挡在他与那些刚解了绳的人之间。
那人停住,侧身一凛,像风在巷里戛然一顿。他没有出声,只略微点头——那点头既像谢,也像问。赵云眼神一收,心中那张纸被风拎起,露出纸背上旧年的字迹:长坂坡,血雨中,他一人一枪七进七出,怀里抱着襁褓,耳边是马嘶与婴哭的重叠。他忽觉胸中有一线旧火,被今夜这场雨并未熄灭,只被压得更深。
“是你?”他问,问的是那抹熟悉又陌生的杀伐气。
那人不答。斗篷微微一拂,身影便顺雨退去,像墨在水里张开,又被水合上。赵云握枪的手,指骨缓缓松开。他回身,巷里只剩下一地被雨洗白的血丝,像极夜里升起的薄霜。
他回到油坊时,郭嘉与黑斗篷女子仍坐在灯下。茶已凉,灯未灭。
“你看见了。”郭嘉轻声。
“我看见了。”赵云也轻声。
“那你信谁?”黑斗篷女子问,她的问题像掷在井里的小石子,轻,却激得井水一圈圈往外涟漪。
赵云不答。他把枪靠在墙边,走到桌前,拾起那只茶盏,盏里只余一点茶痕,沿上粘了两缕细细的茶梗。他仰首,一饮而尽,像是饮了一盏极凉极清的雨。他放下盏,声音很平,却像在心上磕了一下:“我信我自己。”
郭嘉的笑缓缓地浮出来,像雾里一弯月。他点头:“足矣。”
“你们今晚所为,”赵云道,“若只是为我见——你们的‘诛心’已中。但我不投谁,我也不弃谁。我只弃虚名与假义。我仍回去,明日仍为他而战——直至他亲口承认,他要的是‘天下’,非‘苍生’。”
郭嘉的眼神里,有一瞬的光像在灯火边绕了一圈,又回到灯芯上。他轻咳,抬手掩唇,手背极白。片刻后,他道:“子龙,将军。战场上,刀锋之外,最硬的是承认。你若能逼他承认,你已胜他半子。至于余下半子——天留,地给,心定。”
赵云拱手:“多承指教。”
黑斗篷女子看他,忽地笑了笑,笑意里没有先前的凉,也没有戏:“将军,你今夜救的,不只是她们几个的命。你救的,是你自己。”
赵云沉默。他把盔戴好,枪背上肩,拽缰,正要迈出门,忽又停住。他回头,看那盏灯——灯芯终究短了,火焰忽一忽,仿佛累了。他走回桌前,取起桌上压着封蜡的一小纸包。纸包不厚,却沉。郭嘉挑眉:“你要看?”
赵云摇头,把纸包按回去:“我不看。我已够看。”他顿了顿,“我若看,多半便不回去了。可我得回去。我要亲耳听见‘承认’这两个字,或者……亲眼看见他仍不肯承认。”
他扶了扶盔,转身,出门,雨像一张细密的帘瞬间合上,把屋内灯火从他背上抽走。马嘶一声,蹄声远。油坊里,只剩灯与茶,茶冷,灯在将灭不灭之间挣扎。
黑斗篷女子伸手,捻短了灯芯,火便稳了一线。她偏头:“先生,‘诛心计’至此——可算‘成’?”
郭嘉背倚屋柱,闭了一瞬眼,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他轻轻吐出两个字:“已成。”
他又咳了两声,才转身看向门外雨:“‘成’不是拉人过线,而是让他看见线。往后,他每一次提枪、每一次下令,都会先问那根线。问多了,人便非昨夜之人。至于他何时跨过——那不是我们按的。”
黑斗篷女子点头,把那只他按回去的纸包收起,收得极小心,像收一只鸟蛋:“此物,我会送到该去的地方。今晚的见证,也会送到该见的人手里。”
“见谁?”郭嘉问。
她微笑:“陈宫。”
屋内静了一刻。郭嘉看着灯:“公台见了,会说两句‘王道’。贾诩见了,会笑一句‘霸道’。主公见了……”他顿了顿,眼底那一线光忽然深了,“主公会沉默。沉默之后,他会下令——‘夜半,斩辎重道两处桩,放乡人避战线’。他会这样做,不是为了夺‘仁义’的名,是为了在赵云心里放下一把椅子。”
黑斗篷女子轻“嗯”一声:“他还是那个他。但他现在知道,坐在那把椅子上的,不是‘天命’,是‘人心’。”
门外雨稍缓,屋内的灯终于静定。郭嘉拾起盏,盏里空了。他看一眼盏底,盏底有一圈极细的裂纹,像一张极小的地形图。他笑,笑意里有一点点疲惫:“‘诛心’之后,才好‘诛国’。”
他说完这句,扶柱站起,肩头微微一沉,像有人在他身上挂了一件更厚的雨。他伸指掐了掐眉心,轻声:“走吧。戏已收,雨未停,明日还要摆一出‘明火执仗的正戏’给袁本初与孟德看。”
黑斗篷女子应声,随他出门。门扇合上那一瞬,灯火被风一卷,安分地归于一点。屋外的雨声却忽然小了,像夜在远处被谁按了几按,渐渐歇。天色更黑了一度,黑得像一张被墨浸透的纸,纸背却隐隐浮起一笔极细极直的白。
……
翌晨,雨过,云破。官渡大营中,鼓声起,旗如林。吕布披玄甲,立于大图前。图上,九州布列,官渡为眼。他的指节按在一处细细的粮道上,指尖很稳,稳得像一根不肯入鞘的戟。陈宫与贾诩立于左右,郭嘉入帐,略揖。
“昨夜。”郭嘉低声,“魅影已动。”
吕布不问细节,只点头:“可。”
陈宫垂睫,目光里映着地图上的线,他缓缓道:“‘王道’,在心。”贾诩笑,笑意薄:“‘霸道’,在手。”吕布的眼神在两者之间流过,像行军的影子掠过两道山脊。他忽地抬手,捻灭香台上的一缕烟,声音极冷极清:“传令。开两处辎重道,放乡人避战线;城下擂木,换以干粮。午时——击东南。”
陈宫与贾诩对望一眼,皆拱手:“诺。”
帐外风起,旌旗向西,天光从云裂处倾泻下来,照在地图的那一点,亮得像刀尖。吕布抬眸,眸光与那一点光交汇了一瞬。他没有说话,却像在对一个站在雨巷尽头、持枪而立的背影,递了一个无需言语的承诺。
场间无言,鼓声如雷。将起兵发。此役之外的另一役——那条无形之役——也在无声中翻开了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