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一人的战场(2 / 2)
吕布提戟,一步跨入乱军。他没去找名将,也没去找最密的地方。他找的是最吵的那一块:战鼓、号角、传令旗全挤在那儿,声音像乱石落井。域在他脚下铺开,先把声音“掐”了一层。鼓手手里的槌落在革上,声音像被泥包着,“嘭”了一下,竟没传开去。旗手看着旗的动作,脑子里那条用来翻译旗语的线忽然打了个小卷,明明是“合”,他却读成了“散”。
“破旗。”吕布没有回头,高顺已经懂。他带着三撮陷阵从渠脊里滑出去,短斧专找旗杆的合榫,钝背一磕,榫松半分,再磕半分——旗就斜了。臧霸的狼像风一样从斜下里掠过,一刀削断旗根,旗面落地,被泥污糊了一半字。
张合奋力补位,横枪拦挡。吕布一个“抹”,戟刃从枪背上擦过,火星落在泥里,“滋”的一声灭了。他不追张合,只把戟往前一插,戟锋入地,戟尾微颤。域以戟为桩,一刹那展开到两丈之外,像一面无形的盾。投石床的火丸正好砸到那盾上,火舌“哗”的一声被摁了一个斜角,歪到一边烧在曹军自己挤作一堆的云梯上。
“退线外调角度!”张合怒喝。身后几个都督忙不迭举旗换号,旗上的“斜投”手势刚抬到一半,臧霸已经从他们背后兜来,刀背啪啪啪连敲三根旗杆,三面小旗齐倒。
“卑鄙!”一个校尉喊。
“你们来的时候,不曾问过‘道义’。”臧霸笑,“如今管起‘义’来?”
吕布不看。他已走过最吵的那块,走到最稳的一处——强弩阵。那里的弓背像黑压压的树林整齐弯下,箭在弦上,空气被绷到发紧。他没有等箭出。他把戟举到肩头,右臂轻轻一抖,戟环在风里叮的一声。那声音极小,却像石子丢进湖心。域的水面泛开了一圈涟漪,涟漪一路传到弩手的手腕里——他们的手指头同时慢了半息。慢半息,弦就不齐,角度就不齐,原本像一堵墙的箭雨立刻裂出一条缝。高顺的前列就是从那条缝里挤过去的,他的盾把第一排弩手推了一个趔趄,短斧卷着风落下,“咔嚓”一声,一架弩半身掉了。
几名敢死的甲士见状,抡起连枷从侧后狂奔而至。他们不管不顾,连枷长链在空中呼地一声旋下,直往吕布肩颈招呼。吕布不躲,他任链子带着狂风落在肩甲上,身子毫不晃,戟尾一挑,把连枷顺势挑到地里,杆身一压,链子绷直,“嘣”的一声崩断。那几人吃惊之余,反而退了一步——不是怕,是“力”也在那一下断了,像拽了半天的绳子忽然空了。
“曹孟德让你们来送死,”吕布偏过头,目光从几人脸上缓缓掠过,像一片不热不冷的光,“却没告诉你们——我这里,不收庸人的命。”他声音不重,却清清楚楚落进每个人耳里。那几个甲士脸色涨红,牙根咬得直响,却再也不敢踏这一步。
他就这么往前走。每走一步,域把乱如水藻的“势”梳一梳,把人和器械之间那条肉眼看不见的听话之绳剪一剪。他不需要挥戟太多,戟锋更多时候是平着、斜着、背着;他靠的是把战场的“规矩”拧了一拧。在他的半径之内,鼓点、号旗、队列、喊杀、推车、火丸,这些连在一起才叫“军队”的东西,一个个被拆回零件。零件还在,军队没了。
北岸的观星台上,檐铃被风轻轻一拂,发出几声细得几乎听不见的颤。郭嘉的手握在袖里,骨节一根根发凉。他一瞬间想起许多前夜的推演——沙盘上的线,棋上的子,律令与粮道,人与器械——都在他的算中,只有“这个”不在。他盯着南岸那道黑色身影,喉咙极艰难地动了一动。
曹操没有问。他的眼像被冻住的河,冰下的水却在用力撞。他很少有这种感觉:所有策略都在脑中翻卷,却找不到一条能下口的缝。他望着那面仍未倒下的“天下”旗,忽然笑了一下,笑意极薄、极冷:“奉孝,观。”
郭嘉压下胸腔里那股涌起的荒凉,干涩开口:“主公,我们……算漏了一件事。”他咳了一声,袖口渗出一点潮,“我们一直用‘军队’的量来算他,可在某些存在的字典里——‘一’,有时候,比‘五十万’更重。”他没有说“更大”,他说的是“更重”。重到能把天平压翻,重到能让律令、阵形、器械、鼓角,全部失去意义。
曹操沉默一息,忽道:“弩,退两个队;火,退三百步,斜投‘渠’外。许褚,止追,只守。——把旗给我守住。”他终于换了一种话语:不是“攻”,是“守”;不是“破人”,是“护字”。他看见了:眼前这个对手,不是靠多就能压死的。弩与火越拥上去,越是成了那人域中的饵。
吕布在阵中走了一遍,像从一人的院子里走到另一人的院子里,顺手把两边的篱笆扶了扶。他没有再去找许褚。他知道许褚已经懂了“半步”的分寸;懂了的人,不必再打。懂不了的人,打也无益。他沿“渠”而返,回到军心所在,举戟向后一指:“收。”
张辽懂得“收”的意思,不是撤,而是把刚才被洪流冲出的“线”再钉一遍。他让蛇身从外向里慢慢缠回,留下的每一处空,都有一只脚替他落下“钉”。高顺把破车斧换回整盾,陷阵营像把重门重重关上。臧霸把最后一面断旗掷回去,像把一条从敌人心口拔出的刺扔回他们脚边。
在所有的收与关都落定之后,吕布才把方天画戟从肩上挪下来。他走到尸山前,一戟深深插入地里。那戟像一根黑色的柱,柱上凝着风,柱下托着一片被他重新划过“规矩”的地。他没有说话。他站在那里。风从他身边绕过去,像绕过一块石。对岸数十万人的海,远远地涌动,却再也没一个人敢踏出那一步。
北岸的望台上,一时间死寂。郭嘉把那句话说完,便轻轻退了半步。他不是退向后,他是退回到凡人该站的地方。他知道,常规战法在那一刻失效了。要对付这样的“人”,必须另外起一道台:不是看地,看天;不是求力,求“理”。他垂眼,声音极低:“主公,我们要给‘神’设一张网。用人的法不够,要借天。观星台……须改法度。”
曹操的手指在栏上敲了敲,目光忽然亮了一线:“借天?”他想起了那些年与荀彧共同修订的兵书边角、观星台术士暗中私谏的奇门——他不信命,可他信“可用之物”。“行军不靠天命,但可以挟天罚。”他深吸一口气,“命观星台:起‘天刑局’草案。——弑神,不靠兵刃,靠‘理’。”
“喏。”荀攸应声。
南岸,火光渐低,烟渐淡。吕布把手搭在戟柄上,像搭在一个冷静的朋友肩头。他回身,看了一眼后阵的伤棚。貂蝉正俯身替一个少年缠带,那少年是今晨他点过头的青州儿郎。少年抬起脸,眼睛亮得像冬天里一池被阳光照到的水:“主公,我没有退。”
吕布“嗯”了一声,声音连带风一起压低:“记好你的名字。它在旗上。”
他抬眼,看那面“天下”。那旗不是黑,不是白,是无数个名字叠出了一个“天下”的形。风吹来,名字一片片翻动,像许多人同时点头、同时闭眼、同时再睁开。
他把戟再往地里压了一寸。
这一寸,把今日的“多”压成了“一个人”的“场”。
——
夜将至,鼓不再叫。两军各退一里,修车补甲。徐州大营里,诸将复命,陈宫带着血泥的袖口在灯下干成了硬壳,贾诩把三份可能的“坏事”写成了竹简,郭嘉在帐外咳了两声,唇畔的血被他用袖口按去,他眼底却是清明的——因为他看见了明日的局:人间与天道的一场硬杠已经开始了。
“公台。”吕布低声道,“把今日立的碑,记一笔。”
陈宫伏案而书:今日立碑,不以人多为理,以不退为法。碑下署名:布,及万人。笔尾一顿,他抬眼,看见帐门外那道站得笔直的影子,忽而明白:所谓“神”,不是百战百胜,也不是刀枪不入,而是——在该退的时候不退,在该追的时候不追;他用一人,扛起了一面旗,用一面旗,稳住了一支军;用一支军,抵住了所谓“天下”的压迫。
外头风过,火舌一明一灭。吕布把戟从地里拔出来,铁在夜里发出一声沉稳的响。他转身,负戟而去。他的背影很瘦,瘦得像一道被刀削出来的线。那线从夜里划过去,留下一条极窄、极深、极亮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