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龙下江南(2 / 2)
当阳道旁的古槐下,立着一个白袍人。朔风已尽,他却仍衣领紧系。腰间悬着一柄梨花枪,枪缨简单,不饰珠玉。有人从他身侧跑过,一路叫嚷:“北军发南啦!北军要过江啦!”
白袍人的目光追着那一缕尘土,许久没有收回。他站得很稳——稳得像一根在风里立了许多年的柱子。少年时,他曾想“立柱以撑天”。如今他知道,柱也会折。折的时候,手里的东西要抱紧。抱紧之时,背上的伤口会裂。但也只有那时,才分得清什么是“该抱”、什么是“可放”。
他转身。老马打了个响鼻,嫌草料干。他从怀里掏出一枚被磨得发亮的小木牌,是许久之前,主母递给他的;他将它重新放回心口的位置,轻轻按了一下。
远处山岭后,是南方。大江在那里,江风也在那里。他牵马而行,脚上的泥越走越软,象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从土地里抓住了他,向南拖拽。
——
江陵。夕阳沉到杨柳之后时,第一座临江的“江工所”搭成。木棚下,铁火如花。新募的匠人、从襄阳带来的能工巧匠、军中拨出的劲卒,分成三十六棚,各自司事:有的削龙骨,有的扎牙楼,有的拧麻索,有的夺灰螺。贾诩不着甲,披一件粗布短褐,立在棚外看。陈宫来时,见他手里捏着一根枯草,不知在算什么。
“算潮。”贾诩笑,“江潮有节,匠心亦有节。三旬可成初舰,六旬可成薄舰队。若要重艨,需木、需铁、需时。我们不与江东争魁伟,只与之争‘来去之疾’。”
陈宫点点头,又低声道:“周瑜、孙尚香的‘天凤’在柴桑演阵。江东的眼睛已盯上江陵。”
“让他们看。”贾诩将枯草抛入江里,看着它被潮水携走,“看见,也不过看见影子。真正的刀,藏在影子后。”
陈宫回望工棚。少年匠人抡起大锤,锤在铁箍上,发出一声极清的响。那响像鸟鸣,又像刀鸣。陈宫忽然觉得心底的一块石头被敲松了一些。他在官渡见过烈火,也在此刻闻见了水的味道——是新削杉木混着江风的清。
“宫台。”身后有人呼。陈宫回头,是张辽。他的人更瘦了些,眼底有一圈淡淡的青。陈宫知道那是什么,是自长坂坡以来的一层阴影。他没有问,只拍了拍他的肩:“江陵不问过去,只问现在。你守江南门,便是守主公的心。”
张辽沉默,拱手为礼,转身入夜色。夜色不重,江风很轻,象是远处有人在水上笑,笑声又被潮音灭了。
——
夜半。江面如墨。工棚里的火一簇簇,星星点点。吕布独自立在江岸,赤兔伏在他身后,像一团收敛了的火。他没有携戟——那柄贯穿许多城池与心脏的方天画戟,在此刻被放在营中。他握着的是一枚极薄的黑牌,黑得像抽去了所有光的夜。他看了一会儿,像看着一块压舱石,随即收起。
风自江心而来。他闭上眼,帝境的呼吸与江水的呼吸短暂地叠在了一起。那不是法术,是一种更古老的相逢——如山与风相逢,如河与海相逢。风的纹理变得清晰,水的脉络像琴弦一样在他耳边一根根绷直。他伸出手,指尖一点虚空。原本均匀起伏的浪花在一瞬间并不明显地错了半拍,象是某个不可名状的“律”被轻轻挑动。
他睁开眼。江心黑暗之中,有一抹极淡的亮像恍如隔世的火焰,忽有忽无。他知道那不是火,是水反着工棚里的火,折射过来又散去。他忽然笑了。笑意不盛,像一个在风雪里走了很远的人,终于看见远处屋檐下透出的那一点灯。
“江。”他低声说,“我来了。”
他不是在说给谁听。江听见了。江风在他披风上掠过,掀起一个小小的弧度。赤兔抬头,向江里喷了一口白气,白气立即被夜吞进腹里,象是龙吞云。
——
第二日清晨,薄雾漫起,沿江的芦苇像麦浪般一起一伏。江对岸,雾中隐约露出几缕极细的红线,像凤尾的羽丝。一队快艇从芦苇里滑出,又无声滑回;水面被切开一道极利的线,转瞬复平。站在江工所的高台上,少年匠人第一次看见“敌人”的影。他想要喊,又忍住了。他忽然懂了师傅的话:“江到时,自知。”
“主公。”贾诩自台阶上来,“江东试阵。”
吕布点头:“莫应。让他们试。”
他转身下台,走过一排排还未上水的小舰。甲板新木有一种淡淡的香,象是树把四季的味道都藏在身体里,待要去江上和风交换。每一艘船的船头,都刚刚刻上名字——不是“龙”“虎”之类的狂名,而是看似寻常的字:安、信、律、义、粮、粥、田、法。刻字的少年问过:为何如此?管字的军吏答:让每一艘船,记住来时为何。
他在“律”字前停了一下,抬手摸了摸那一笔。木刺很细,扎进指尖,他不动。那一点刺痛让他想到很多东西——想到邺城的法台、想到襄阳的契纸、想到长坂坡上那些无法收回的命。他低低吐出一口气:“律在,心在。”
“主公。”陈宫从后走来,压低了声音,“荆襄之士,有人上表,请以‘九锡’加主公,众望所归。”
吕布没有回头。许久,他才道:“有人望所归,亦有人望所怨。九锡之名,重于刀,轻于心。公台,名且缓,事先行。江南未定,何锡之有?”
陈宫颔首。他懂,且忧。他知道这位立在江风里的人,正立在其生涯最明亮的一处。他也知道,越亮的地方,越有阴影在后。只是影子来时,总是悄悄的。
——
同一时刻,柴桑。孙尚香披甲披羽,站在凤翼阵前,举刃向江。
“龙下江南。”她轻声说,“便看凤迎龙——迎,是迎战,也是迎客。”
她的眼睛像两把短刃,利而不露。周瑜立于舵楼,闻言莞尔:“公主愿作客,龙则未必肯作客。”
“他若不肯,”孙尚香笑,“凤便试试龙鳞硬软。”
周瑜合扇,目光落在南岸的雾中。他看得见那雾后有一支看不见的手,在为敌人准备着什么——那手又稳又狠,既会写礼,也会拔牙。他轻声道:“凤亦须防火。”
“火?”孙尚香挑眉。
“江上之火。”周瑜淡淡,“亦或,人心之火。”
——
傍晚。江陵城外,火色映天。不是战火,是工棚夜工的火。铁星落处,溅在江风里,一点点凉去。少年匠人合了箱,倚在栏杆上,远远看见江对岸有一点红影如鸟飞。离他很远的高地上,吕布站在风里,披风与夜相接,仿佛身后生出一双极长的影翅。
他抬手,向南。那动作不急不缓,像把一支看不见的笔,落在江上。江水缓缓改了纹路,从北向南,像被那支笔分出一个更长的甬道。
“起。”他道。
这一声很轻,却被工棚里每一只耳朵听见。锤声又起,钉声又起,麻索又拧紧一寸。龙骨落位,牙楼安榫。夜风带着江的潮味,穿过千百张年轻的脸。
龙下江南。这四个字,不止写在将军的令上,也写在匠人的汗里,写在法台的榜文与契纸里,写在江风里。它不是一声呐喊,而是一条极长的、极稳的线——正从北向南,穿过一切阻拦,穿过人心,穿过历史,将要在某个日夜与凤翼交错,迸出火。
远处的白袍人,在某个并不引人注意的小渡口停了停。他抬眼,望见天边有一抹暗红,像极远处的火。他握紧了手里的枪缨,轻声对马道:“走。”
他的声音很低,低得只让自己听见。江风却将这一个字,带了很远很远——带到江上的工棚,带到柴桑的凤翼,带到夜里独立的那个人耳边。
那人微微一笑,象是忽然听懂了什么。他再次抬手,向江。
夜色合拢,江声不息。龙已下江南,江亦在龙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