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 卧龙岗上,天下的对弈者(2 / 2)
棋盘上并非正统棋局。刘备仔细看,见盘角有两方粗黑点,连成“并州狼骑”的形,盘心有一条折线,像江水从襄阳到江陵,再到柴桑,白子沿着折线如雁排阵。诸葛亮以指示一处:“此黑子之势,北强而南下;白子若固守,必被逐一分割。玄德公以为,白子当何处落?”
刘备入神。关羽与张飞心急火燎,实在看不出个所以然,便退后一步,静立观望。刘备沉吟片刻,取起一子,落在江陵之北一线,偏不正,略微斜着。
诸葛亮微微一怔,眼里露出一点笑:“为何在此?”
刘备道:“黑子以铁骑为势,需平地和粮。此处偏隅,地利不利铁骑,近江可得水利,若立一‘义市’、一‘法台’,安流民、聚乡绅,借人心以缓其锋,再以轻舟扰其粮路,黑子必迟疑。且此处虽偏,一正一奇,可牵他三路。”
诸葛亮拈棋的手停了停,轻轻点头:“玄德公之意,不求一城之得失,而求拖彼之‘势’。善。”他又拨一子至新野:“此处,宜空,亦宜实。”
“何解?”
“空者,不与战;实者,实民心。”诸葛亮道,“吾观北军南来,先以法市定心,再以军压之。其‘力’可破,其‘势’难破。破势,不在兵锋,而在人心之向。玄德公若能于新野、宛城之间,先施‘人和’之术——散仓、开粥、保庐、护税——令破家之人不背你,乡绅不弃你,则黑子所欲以法绞你的地方,便会绞住自己。”
张飞忍不住插嘴:“那俺们就不打了幺?”
诸葛亮含笑看他:“非也。打,须打。只是如何打。张将军之勇,宜在‘惊’不在‘持’。黑子行如铁,若张将军能以夜袭、水堵、焚营之策,打其一处粮道或渡口,便是‘以小破大’。但这,不是今日之策。”
关羽抱拳:“先生今日之策为何?”
诸葛亮把一枚白子搁在案旁,没有落下:“今日之策,三事并行:一者,公身往襄阳见刘荆州,以‘宗室’之名,不求地,不索兵,只求‘名分’与‘留地’。得其名,则江汉士心可用。二者,回新野立‘义市’、‘法台’,但不任法杀;法以存纲,义以留心,令民知‘刘’之与‘吕’不同。第三者——”他看向徐庶,“元直可暂为公用,一则为公筹粮战,二则为公荐士。”
徐庶起身,向诸葛亮一揖:“先生。”
刘备垂手而立,凝视棋盘:“先生既言‘荐士’,可有其人?”
诸葛亮抬指,轻轻在棋盘之外虚点了一下,象是在天地的空处落了一子:“凤雏,庞士元。此人机变如风,善破局;然性狂而直,须以仁者驯之。得他者,可破张辽之一阵,解宛城之围。若二者皆得,则可定荆楚,联江东。”
关羽略有不安:“联江东?”
“江东之女公主,‘天凤’之阵已起,柴桑之水军正练疾轻之船。”诸葛亮看向南方,“此人胆气不让须眉。周瑜英才,然今日江东诸将,已非昔日随孙策之锐,内外皆有缝。若联之以义,不逼不诛,共图一隅,以待天时转。有一件事,玄德公须知——天时未在吕布那边太久。”
刘备听到“天时”二字,心中忽地一震。他自从离徐州以来,跟着风雪一路跌宕,像被人提着在风中晃,头晕而不敢闭眼。此刻却像有人递了一盏小灯,灯光很小,却能把风里的路照出一条来。他抬眼,郑重行礼:“我虽不才,愿以‘天下苍生’四字自期。先生若肯出山,刘备此生,敢为此四字死。”
风忽然静了。松针上的雪顺着风的停顿“啪嗒”一声落在石上,碎为一瓣。诸葛亮看着那一瓣雪,心里某处很幽微的门轻轻响了一下。他本可以缓出,观数年,再动。但他看见刘备那双不华丽却很坚定的眼睛——那眼睛里没有夺权之火,只有把某些东西扶起来的愿心。
“玄德公。”诸葛亮缓缓道,“孔明习天地之气,算人心之势,但我亦知——人算,不及天算,天算,不及人心。你若问我可否胜吕布,我不敢应。唯愿与公对弈天下,一子一子,落在民生之上。”
刘备长揖到地:“愿闻其详。”
“详者,”诸葛亮指着棋盘,把诸多散开的白子收聚成三处,“分为三策。上策,缓兵不战,以人心与名分撑过此冬,待江上之局有变,再以奇策破之;中策,宛城不守,取之以空,诱之深入至樊、襄间之沼,夜袭其粮,断其舟桥;下策,以一城决一战——此策不可行。”
张飞眼睛瞪得圆:“为啥总让我听不懂?”
关羽低声道:“三弟,上策是忍,等待;中策是假退,诱敌;下策莽战。先生说不可行……你便别想了。”
张飞“嘿”了一声,挠了挠头,忽而笑起来:“那俺就等着,等着夜里去砍他粮道!”
诸葛亮也笑:“张将军天真,恰是可用之处。将军眼里只有一条路时,这条路便最直。”
刘备接过笑意,忽又敛住:“先生可愿与我同归新野?”
诸葛亮回首望了望茅庐,竹门在风里微微摇,他似有些怅然,又很快归于平静。他伸手把那只破竹篮取下,取出几枚竹筒塞的棋子,象是把一段荒野时光收束起来。他转身,披上短斗篷,淡淡道:“去吧。”
——
回程的路上,雪已弱了许多。松影从背后一路追着,直到岗下,才把影子留在石阶边。刘备回望卧龙岗,只见茅庐在薄雾里像一篇未完的字,峰顶的云正被风一点点撕开。他想,这一撕开,便有东西要落到人间。
当日午后,新野城头传来几声利落的锤响。工匠们把旧木坊匆忙修整,立“义市”于东门外;法吏在城隅搭一方临时法台,却挂了三条白绫:一曰“饥者先”,二曰“幼老免”,三曰“军不夺”。城里人的眼神从门缝里伸出来,像冬天里的猫须,一寸寸探向那三条白绫。
夜里,徐庶在城中暗访,见大户暗藏粮,便以“借粮券”白签抵之,许其来日偿。有人讥为“纸”,他笑道:“今日救命,明日偿礼。纸若不成钱,亦能成名。”他回到城中小屋,把这些零碎记在竹简上,简背写两字:“人和”。
隆中的诸葛亮则在路上,夜风吹得斗篷边直抖,他却一路沉静。他在心里铺展一张比棋盘更大的图——北方的法与力如潮来,他要先在沙滩上立起几根篱笆,不能挡潮,却能引潮。引到哪里?引到人心里去。那里有砂,有石,有古来不死的柴。
他忽然想起一事,转头对关羽道:“关将军,若宛城有信,不必救,先拆其桥,散其民,令张辽之军无人可威,粮不得以此为威。不战而屈,是第一战。”
关羽沉吟片刻,拱手道:“谨受教。”
——
邺城的夜,灯火沉着。法台旁有人在夜里抄写民账,风吹动竹案上的契纸,发出轻响。郭嘉披衣,倚在窗旁咳了两声,捻熄灯,仰看窗外的星。他刚要合眼,忽听轻响,有亲兵伏地请罪:“先生,襄阳来报——隆中诸葛孔明,出山矣。”
郭嘉指尖停在半空;贾诩拈着灯芯,在幽暗里笑了一下:“天下棋局,终于有人敢在对岸落子了。”
“主公会如何?”郭嘉问。
“主公?”贾诩看向未央宫的方向,夜色将那里罩成一团深、不动的黑,“他会笑。他的笑,不是轻蔑,是兴味。——‘有趣’,他会这样说。”
郭嘉低低一笑,笑里却有一丝看不见的寒意:“那便让我们看看,这位‘卧龙’,第一子落在何处。”
——
新野城外,雪声渐歇。夜更深,东门外“义市”里有人把最后一桶粥盛给一位冻得直抖的老人,老人捧着碗,手在粥气里慢慢暖了起来。他抬头,看见城头有一条影站着,是刘备。刘备披着一领粗青斗篷,手负在身后,只静静望着这方临时的市。他想起卧龙岗上的棋盘,想起那句“人算,不及天算,天算,不及人心”,忽然觉得胸口有股小小的热,把厚雪下的地面也烤热了一小块。
远处宛城的方向,夜风里传来极远极远的铁蹄声,像有人在用很长的一根线,牵着黑暗往这边来。这条线会牵至“义市”边,会牵至法台前,会牵至某一处不该流血的井旁。刘备把手往斗篷里缩了缩,指尖捻了捻衣角,衣角粗糙的纤维穿过指腹,如同棋子的纹路。
“孔明。”他在心里轻轻唤,“第一子,便落在这里罢。”
风从城头掠过,远处竹林应了他,发出细细的声。那声音极像一个人把棋放下时的轻响——不惊、不显,却在木心里印下一道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