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龙下江南,荆州风起(2 / 2)
文聘抱拳:“夜袭可为,但须谨慎。彼军斥候甚利,且甘宁之辈,夜间如狼。小将请自选二十人,夜探而不搏,记其营势,而回。”
刘备颔首:“好。”他仰头望一眼城角,那里悬着一盏小灯,灯火在风中一忽明一忽暗。他低低道:“明日,且以守为先。后事,再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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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城外,夜深,雨止,雾起。
雾来得像一堵墙,从江上推过来,先漫过靴,再漫过战车,再漫过旌旗的一半。鼓车旁,鼓官用指尖轻点鼓面,点出一行整齐的“水步”,每一点深入皮面一丝,然后弹开,感受皮下那层湿气是否均匀。火光下,他的指节泛白,像石头。
攻城器的牙楼被麻索拉住,索上浇了油,油面在火下反光。匠首拍了拍榫头,榫头发出一个短促而肯定的响——像人回答“是”。他抬头看了一眼军帐方向,那里灯光隐约,像一只巨兽的眼睛半睁。匠首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激动:他这一榫头,明日可能就顶在城角上,那一声“咔”,能把一块城砖从城里剜下一指深。
营中传令官快步从主帐跑出来,披风一甩,水珠从衣襟上抖下。他在风里大声唱令:“奉将军令——”
一处处火边的人都停了手,头偏向声源。
“明日卯时,全军攻樊。前军张辽、赵云为先登,中军太史慈、张合弩援,左翼甘宁夜刀扰城脚,右翼徐晃掘壕截车道;贾将军为督阵,陈公为后参,守辎重。日落之前,将军立于樊头,望襄阳!”
末尾那一句“望襄阳”,像把一枚火星扔进油盆,营里先是一静,然后轰的一声,雄壮的呼喝自各处腾起,撞进雾里,又从雾里回来的声音更大一层。有人把手里的弩举起来杵在地上,有人把刀背在石上拍了一下,有人把盔扣压得更紧。
赵云回到自己的营棚里,棚顶被雾沾了一层水,水珠在篷边一串一串落下。他解下甲,坐在火边把枪杆放在膝上,用细布从杆尾擦到枪刃,动作一丝不苟。每擦一次,枪刃上便有一丝水汽被揩去,一丝光亮便更清。他心中并无波澜,只有呼吸,与火的跳动一致。他忽听外边有脚步至,抬头,见陈宫掀帘入内。
陈宫把裘披挂在一旁,坐下,不言。两人隔火对坐,火光在陈宫的面上刻出两道细纹,那是眉尖与鼻梁间常年皱出的痕。良久,陈宫才道:“子龙,明日为先登,艰危,你自量。”
赵云点头,笑意并不张扬:“宫公放心。子龙以枪为舟,处江上,照旧能行。”
“莫逞。”陈宫把两字说得极轻。“南地不似北地,城砖湿,梯会滑。你上城处,若见城上‘五步一堞、十步一棚’,那是文聘手笔。他习古法守城,箭眼密,交叉角度刁。你若见城上斜风旗挂在右侧,右为主。记住,先打旗。”
赵云认真听着,一一记下。
陈宫站起,出帐时忽又回头,看着火光与赵云的影重叠了一下。他似乎还想说什么,终究只是把那句话压在了喉咙底:我一个老谋,用一口气护着一军的骨。明日这一口气,要系在你们几人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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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更深了,雾里有水鸟低低叫了一声。甘宁已换上夜行衣,腰间挂着三只短哨,哨子用骨头磨成,咬在齿间不滑。他带着二百锦帆悄无声息地贴着城脚摸去,每人背上一个湿布包,包里装着沾了油的麻,手上戴着鹿皮手套。走到城脚,甘宁伸手摸城砖,指尖在砖缝里一捻——旧砖细而涩,新砖粗,有砂。甘宁贴耳靠上城脚,城上人的步声从石缝里传下来,是“平—重—轻—停”的巡逻节奏。他在黑里笑了一下,朝身后摆手,示意沿城脚做记号。两个锦帆从怀里掏出短锥,在靠近城角的第三块新砖下用锥尖轻轻一刻,刻下一个极小的“x”。
“明日挑这缝。”甘宁在黑里吐掉一粒小石,“这缝‘顺’,手指有‘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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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鼓过了三点,风忽然收敛,雾又重了半层。大军营中最后一盏灯也被拨小,夜的黑像一口大碗扣下来,只剩江身在碗底涌动。
吕布独坐主帐,帐外的旗影被雾熄了一半。他把画戟横在案上,指尖轻弹一记,铜声细,像一根极细的弦。案上摊着襄阳到樊城的舆图,线条在灯下像静止的蛇。戟身上缠着一根极细的红丝,是有人曾经亲手系上的。红丝在潮气里略软,像人心。
他忽然想起貂蝉的眼,那眼在北地的雪里看过来时,像炉中火上的一滴透明的水。他把那一缕想起压下,呼吸变得更稳。他知道,陈宫所言并非无理;他也知道,贾诩所言直指人心。可他更清楚,龙既至江上,若不以雷霆之击宣其至,则这条江仍是江,不是他的江。
他猛然起身,拉开帐门一角。雾潮涌入,湿气扑在脸上,他呼出一口气,听见自己的心跳与雾外江声重叠了一下,像两面鼓在远远相应。
“明日。”他低声、却极清楚地说了一句,“望襄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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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未亮,远处的云边已泛白。鸡鸣在城内城外隔着墙互相接应,像在给天地排演节拍。樊城城头,文聘披甲而立,手里执一面小旗,小旗底下绣着“止”字。他把小旗插在城垛间,用力按了一下,旗杆稳稳嵌入石缝里,不动。他回首看了看身后,弩手们一字排开,眼里没有惶惑,只有夜里烤弦留在眼角的一丝红。城门洞里,滚木横陈,木上涂过油,油面如镜。城楼边,两个少年兵夹着一桶水跑过,水在桶里翻出一朵浪,溅在他们的裤腿上,他们未停。
城外,鼓声从雾里一声击出,又一声击出。鼓官手起手落,鼓面上水花被震起,化成细雾。大军阵列从雾里浮出来,像一列列山影。先登旗在前,一杆白色的枪在旗下挺直,枪尖在薄光里亮了一点。赵云策马从阵中出,马鬃被雾打湿,贴成一缕一缕。他回头望见张辽点头,望见太史慈抬弩,望见甘宁在侧,牙齿亮了一线白。他又看向最远处主帐那一缕暗红,暗红像心,像令。
“起!”他提缰,那一声字不重,却在每个兵的耳里落了进去。
四面军号同时响,像四条江从四面汇来。攻车在吆喝声中压向城下,轱辘碾过湿泥,滚出一个个圆坑。云梯抬起,麻索绷紧,索上的油被手掌捏得发热。弩阵先齐齐放了一排,箭雨在雾中画出看不见的线,只听得见“簌簌”穿风之声。
城上号角回击,文聘挥旗:“弩——放!”城头八具强弩齐鸣,矢如蜂出,第一排票钉在攻车的护帘上,“叮叮”乱响。张飞在襄阳城楼上看不见樊城,只能听见远处学鼓,他哼了一声:“娘的,他真打。”刘备合掌一拜:“但愿樊城坚。”
先登处,赵云枪尖挑开第一根下落的木段,木段在枪尖上一颤,斜斜落地。他把枪往前一送,足尖踏着梯背,身子在雾里像一缕白。他每踏一步,手上的枪便向前一寸;每进一寸,弩后便减一重箭雨。太史慈在后面数息:“三——二——一——现在!”弩弦齐响,城上一个弩棚被拆得火花四溅,木屑伴着箭羽飞下。
甘宁的人沿着夜里刻下的“x”缝爬,一手一砖,手感顺如蛇滑。他贴着城脚,低低笑:“上。”
雾深处,吕布策马止于阵前,画戟平横。他没有举戟指城,他只是看着城,像一个等待自己问题答案的人在看被他点名的人。那种看,既是命令,也是宣告:我来了。
风从东南缓缓拂来,鼓面上的水被拂去一层,旗角被拂起一指宽。鼓声与号声、弩弦与梯踩声,各自占据了空气的四角,彼此不相让,又彼此为对方让出一条狭小而笔直的路。
荆州的风,起了。
这一刻,襄阳城里的一盏茶刚好凉到入口,刘备把杯子搁在案侧,茶面微微颤。樊城城头的一面小“止”旗忽地直了一直,文聘双足扎在墙后,握旗的手指在甲缝里发力。城下,赵云的枪身骤然一沉,沉过一个门洞的高度;下一刻又轻轻一挑,挑出一条只有他自己看得见的白线。
“日落之前。”吕布在马背上声音平静,“望襄阳。”
雾里没有回话,只有城墙的石在深处发出极轻的一声——象是有一枚旧钉被新力拔动了一下,发出金石的颤。又象是天地之间,有一道看不见的弦,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指轻轻拨了一下。
樊城上空的云,像被这一指拨出了一道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