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蚁之迁徙,龙之俯瞰/(1 / 2)
第四卷·赤壁之战\/第273章\/蚁之迁徙,龙之俯瞰\/
东门之下,木桩上“为民空门”四字被晨风一遍又一遍吹亮。城楼阴影像一张迟疑不去的手掌,按着襄阳的心口;手掌之下,城门洞里涌出的人流,像从地脉里冒出的河。河里有杖,杖上有茧;有车,车上一口破锅;有襁褓里微弱的哼哼,也有老人的咳声像滚落的豆子,敲在石上,粒粒清晰。
刘备脱了披风,换上寻常青布袍,腰间只束一条麻带。他挽住个跌跤的少年,把半截裂口的草鞋重新绑紧;转身又扶起一位背着米袋却力竭的老者,把米袋换到他自己肩上,两步三步挤回了队伍中间。他的肩膀上落下一缕阳光,又被云遮住,像一只欲飞未飞的鸟。
关羽骑在马侧,青龙偃月刀横抱在臂弯,不举不舞,只以刀背轻推挡路的车辕。刀与车木一触,发出一声低沉的“当”,像给惊慌的人心立了一根柱。刀前,孩子们望刀不惊,反而伸手去摸,母亲们慌忙去拦,关羽把刀微微一摆,刀刃朝下,人声自然而然停一停,路就开了。
张飞披着虎皮披风,嗓音压得低低的:“别挤!——你,抱孩子的先过!——你们两个,架着他走,不许拖!”他往前一踏,靴跟在石上擂出声音,像间或落下的惊雷,震住了乱。有人不服,回头瞪他,张飞回以一眼,那人颈项肌肉抖了一抖,又转回去扶老携幼。
诸葛亮坐在中军一辆无蓬的轻车上,手执简板,眼不离人流。他的手指在板上轻敲,节拍有序却快,像密雨。他问身侧的刘琦:“前至江陵道上‘牛鼻坎’,坡急土滑。农渠在左,积水未干。若大队并行,三处必塞。请派里正分簇,按‘五十户一声’,分批过坎,过后不许停。”刘琦应了,领人去。诸葛亮又低声与简雍道:“粥棚随队,不许后移。每行十里,必设小憩点。以红绳系竿,竿头挂粗铃,铃响即停,铃停即行。此法虽笨,然人心可安。”
空门之内,“安民十二条”被抄了十几张,贴在坊口、墙角、梁柱上。字不工,却醒目。条末加了一条:“若有妇人临盆,军士三人抬轿,送入内署西偏屋。”午前第一声呼痛响起时,三名军士交换了一个眼神,利落地将轿抬过人浪。张飞看了一眼,鼻翼微动,沉声吼开道路,吼声却不再带火,像一阵低风。”
人流缓行,尘土在脚下攒成一层薄幕。有人背着锅,锅底有黑;有人拖着箱,箱角有裂;有人抱着猫,猫眼里也是灰。东城门外第一里,地面略高,风从汉水面卷起,带着湿意和甜。小儿在母背上睡了,口角挂一星粥白,像未化的雪。刘备从人缝里抽空往回看一眼,城楼上的“刘玄德监军”木桩红绳还在,红得像一滴悬着的血。他心底反而安宁:身在河里,正当护流。
河里也有乱。有人趁忙去扯妇人的帕子,立被旁边的义哨一肘顶翻,手腕被拧到背后。兵士要按军法斩,刘备招手止住:“缚去,押往粥棚打水,打一百桶。桶满,人放。”张飞哼了一声,瞪眼瞟那人,眼里有火,落在地上却化作了水。
午时未到,天色忽裂了一缕亮。原被云压着的日光像从布缝里渗出来,落在人的背上,背上的汗光便亮了一指宽。诸葛亮仰头看了一下,羽扇轻摇,像自心头拂过一股尘。他轻轻道:“天,给我们开了一个字。”刘备问:“何字?”诸葛亮道:“‘行’。”
行字既出,背后鼓声却渐近。那鼓声不高,却扎实,像有人拿了石锤敲地。一阵、再一阵,远远绕过汉水传来,音色里有铁意。关羽侧耳:“狼骑。”他不说“来”,也不说“不来”;他只把刀抬高半寸,刀背抵在肩窝,肩头那块铁甲隐隐发出一声极轻的“咔”,像骨节错位又扣回。
——
襄阳之上,城是空的。
城门洞开,门扉上覆着昨日新涂的油,油面光洁,像一条被雨洗过的黑。街上挂旗的杆子还在,小摊留下的木架也在,几口井的辘轳还悬着,绳子沿着井壁垂下去,摸着是湿的;灶台上还有未熄尽的炭灰,灰里有几点光,像躲着不走的火。府库的门并不紧,内有箭,有甲,有油,有布,有成捆的粗麻绳和新熬的桐油坛子。每一样都像有人刻意摆正了角度,正到让人有点不安——丰盛至此,竟无人来用。
吕布骑赤兔入城,马蹄踏在青石上,发出清清冷冷的响。并州旗从城门上一卷而下,旗面在风里展开如云。他勒马停在中道,嗅了嗅空气,空气里混着三种味道:木、油、空。木是市肆的,油是军中的,空是人去后留下的。他笑了一下,这笑很薄,像刀锋上过了一滴水。
陈宫随行,不进不退,目光扫过悬在梁上的一条麻绳。那绳结打得“右转双环”,不是荆地常用的打法;绳结旁边的墙角,有一道被雨水多年的痕,今晨却被人用丝帚洗过。他轻声道:“事出反常,必有妖。”贾诩折扇敲掌,低低一笑:“妖不妖,不在城,在人。”
吕布在城头下马,攀阶而上。城头之上,风高而直,江面连着天,天像一张被水拧干的布。他俯瞰南道,官道出城不过三里,便有一段轻坡。坡上灰黄一片,像有人把一袋灰撒在地上又用手抹开——那是人,成千上万人,肩贴肩,背贴背,人之间夹着车,车旁挂着锅,锅里晃着水,水里映出天。人潮像蚁,沟沟坎坎里都塞满了“黑点”,每一个黑点都有呼吸,每一口呼吸把尘再吹起一点。
“像蚂蚁。”吕布吐字缓而淡。
陈宫侧目:“蚁能搬山——若给它时间。”
“不给。”吕布把视线从远处收回来,一挥手,语声极轻,“整军入城,辎重未动,先点狼骑五千。张辽为帅,日落前,把路拍平。”
陈宫果断:“不可!”贾诩抬眼,扇骨一滞,却不言。
吕布不看陈宫,只是问:“不可?”
“利则可,不利则不可。”陈宫道,“城空、库满,人去。此等整齐,非仓皇之状,是‘留’。留,不是礼,是引。引我们以骄,以速,以锐,以轻。若全军稳推进,便让他‘引’个空。若只出精骑,若有伏若有变,一举即危。”陈宫顿了顿,“将军志在‘气’,我不拦。然此时之‘气’,不在城,不在猎,乃在‘慎’。慎者,骨也。”
吕布负手立在风中。风从他发间穿过,发丝被风撩起一缕又落下。他并不急着答,只抬指向南,像给谁指出一条很好走的路。“你看,”他说,“那路,直得像为我画的。城留给我,粮留给我,器留给我,人留给刘备。他给我一个‘盛宴’——是因为他没时间;他让民先行——是因为他没胆。贾诩。”
贾诩笑意浅,眼底却是冷的:“臣在。”
“日落前,”吕布道,“叫天下知道:‘仁者’也会死。狼骑五千,张辽挂帅,轻装即行。陈宫,你留城,封库——这里,是我的。”
陈宫侧身行礼,面上不悦一闪而过,很快藏住。他知道再言是逆,不如绷住下一层。他回首,看到张辽已在城下列骑。黑甲黑马,黑披风,狼耳盔边的皮穗顺风斜。五千骑一字开,没有鼓,没有号,只有铁与皮,彼此之间沉默得像一片森林。
张辽方才自樊城下撤回,甲上尚带着昨夜油汤熏过的暗痕。他接令时只是低头一拜,目光与吕布在风中一触,像两道冷光碰了一下。他回身翻鞍,抚马鬃,马嘶而不昂,尾如墨。
“辽。”吕布忽然开口,声不重,却透过风,“你去,不为杀人,只为破路。把人潮打散,打碎队形,打断他们‘渡’的节奏。明白幺?”
张辽抱拳:“明白。”
“还有,”吕布的眼眸微斜,像刃上反光,“别让他们太容易死。”
张辽眼中一道锋意微细地闪过。他不问为何。他知道这不是仁,是“训”。狼,先把鹿撕脱筋,再吃;狼骑,先摧“序”,再取“命”。他一握缰绳,马首齐转,五千骑如同拉上弦的弓,弧线一收,黑浪一般从城门口涌出,溅起的尘如墨。
陈宫看着这条黑龙一样的队伍出城,心底有一丝细小的凉意。他听见楼背后贾诩轻轻叩扇两下,似笑非笑。陈宫淡淡道:“你很高兴?”
“高兴?”贾诩把“高兴”二字咀嚼了一遍,“我只是觉得,‘人心’这盘棋,吕将军总是下得快。他快,是天才;他太快,就会遇到另一个快。”贾诩停了一拍,“比如,‘走’。”
陈宫看他一眼,未答。他挪步到城墙角,蹲下去,触了一下砖缝。砖缝里有极细的沙,沙里有一线微不可察的油。他心里冷笑:刘备把城洗得干净,连缝也抹了油——不为礼佛,是为你“滑”。滑字是“骨”的敌。却又抬头,看向南方那条灰线上的黑点:人,密密麻麻,像被风吹起来的麦穗,穗穗不死。
——
官道上,粥棚的铃响了一下。那是约定的停步点。铃一响,队伍像一条蛇,百足同时收住。义哨挎着短棍在两边跑,维持秩序;粥棚妇人手脚利落,舀粥递碗,碗底薄得能透出指影。张飞看见一名少年嘴边糊满粥,举手要骂,刘备却先一步弯腰,用自己的袖口给少年擦了擦。他笑道:“吃急易噎。”少年红了脸,低声应“是”。张飞张口又闭上,憋得眼睛更黑。
诸葛亮在车上铺开简图,指着路线上几个点,轻声道:“‘牛鼻坎’之后,前有‘羊肠’——那是一段两车难并的土道。若狼骑追及,宽处不得停,窄处不可乱。诸将听令——关将军分两队骑护两翼,遇险地,举两旗交叉为‘桥’,妇孺先行。张将军率步卒后压,成两行‘人墙’,不许反冲。简君,市坊选十名巧匠,备斧与绳,遇断树迅扫,遇滑坡铺草,遇塌陷填麦秸。——记住:我们不是‘战’,是‘渡’。”
刘备道:“另令——队伍前后各设‘哭棚’一处,有人惊恐,去哭棚哭。哭完,吃盏茶,再行。”诸葛亮看了他一眼,点头:“百人百性,哭者欲解,怒者欲断。哭完了,脚才会踏得稳。”
云层又合上了些,风带起尘土,揉进眼里,眼角涩。关羽举刀向天,刀背如一条直线割开灰,给队伍一个方向。有人大口喘,喘声里带着土;有人默默背着自家神龛里的木牌,牌上“祖”字被汗水浸得模糊。往日的祭,今日的逃,字未改,人先改。刘备以袖揩脸,袖子更脏。他忽然想起多年前破庙里那一碗粥,粥里有葱,葱白短短的两截。他在心里默念:借的,我还。
粥棚停开之际,有一阵又一阵的低鸣从远处传来。低鸣起伏,像有一条见不得身的兽在风里潜行。刘备回首,关羽已经把青龙刀举在肩上;张飞往后看了一眼,嘴角的线绷直;诸葛亮把羽扇合了,扇骨贴在掌心,掌心有细汗。
“来了。”张飞低声,“他娘的,终于来了。”
“不是‘他娘的’。”关羽平声道,“是‘他’。”他咬了一下“他”字,牙关里有冰。
“让开!”张飞忽然吼,“让出两道!”步卒立成墙,生生把路中间挤出两条窄得不能再窄的缝。妇孺从缝里挤过去,哭声、喘声、脚步声、车轮吱呀声,像织布机上的梭。梭往前穿,梭后面,“织”的声音忽然被另一种声音盖住——远处尘幕中,铁与皮的摩擦,马蹄齐落的沉响,像滚雷压着地皮推进来。
狼骑到了。
黑线像被谁用笔画过的,直直地划向这条人的河。第一排马头齐下,第二排齐下,第三排齐下,马胸前的护皮在光里发冷。张辽当先,眼神是平的,平得像一面湖。湖面下,刀已经出了鞘。他没有喊。他只是把刀往前一递,五千把刀在心里同时出了一声“嗡”,那“嗡”被尘土吞了半截,却足以让百丈外的人背脊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