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蚁之迁徙,龙之俯瞰/(2 / 2)
诸葛亮的羽扇又开了一寸,扇面仍旧白。他声如蚊低:“三息后,‘鸟阵’变‘鱼阵’。人潮向中缝收,翼侧立戟成鳞。记住——不是迎,是‘滑’。”他不看关羽,却知道关羽听见了。关羽轻拍马颈,青龙刀斜挑,刀身横成桥。桥下,人流推过,桥上,刀不动。
张辽一夹马腹,刀势如雷。他切的是“节奏”,不是人。他盯准人潮的前沿、后压、侧翼三处“节”。第一刀落在一处车辕上,车辕断,车身斜,队伍前沿自然而然往两边一分;第二刀落在一面写着“义”的旗上,旗柄被斩断,举旗的壮丁愣了一愣,旁边两名少年先哭后跑,队伍后压的“心”因此一松;第三刀只在地上划出一道长痕,刀背与石擦,火星四溅,写在“节奏”的地上。狼骑其余诸队,随他的刀路散出“楔子”,楔子插在人潮之中不退,人的河就被迫绕开,绕出回流的漩。
“锣!”诸葛亮忽道。
一只锣响起,又一只锣响起,声音并不急,像有人在极远极远的庙里轻轻敲门。关羽青龙刀横置,刀面一震,反出低鸣,像和那锣相应。张飞大吼:“不许乱!——你,抱孩子走中缝!你,扶老走左!你,别回头!”他自己却提起戟,直捣一处狼骑欲挤出的“楔”。戟未到,气先至;狼骑那“楔”顿了一顿,张飞扭腰一挡,把“楔”生生撞弯了一个角。狼骑不倒,退半步,立复回。张飞在牙缝里吐出两个字:“好骑。”汗从他鬓间滑下,沿颈入甲,甲里的一股热气像一条蛇,绕了一圈又缩回去。
张辽看见张飞。他并不避,他让后排一队轻轻绕开,把张飞这个“钉子”钉在固定的位置,自个儿转身去撬别处的“缝”。刀光在尘里一隐一现,像水底的鱼鳞。刘备看见张辽的刀,眼角一缩;他知道那不是杀意,是“治”。他心头忽然凉了一片,又马上压下。凉,是因为看懂;压,是因为还要走。
“走!”刘备对着无限的人背,仅仅说了一个字。他从队伍侧边走过去,扶起一个被马蹄惊倒的孩童,把他塞回母亲怀里;他把一个老妇人的背篓重新系牢,把一个壮丁撞开的空子用自己的身子填上;他走到关羽身边,关羽目光一动,手中刀微微下沉,把一个被吓呆的女子拨回了“桥”下。刘备又走到了张飞这边,张飞肩膀起伏,眼里像着了火。刘备低声:“三弟,忍。”张飞的呼吸突然慢了一拍,他咬牙,“忍。”齿间血腥味涌上来,他把戟往地上一顿,顿声重得像锤心。
狼骑绕阵扑打,人潮如蚁忍走。两条线在地上用尘土互相写字,写的是“命”与“杀”、“慢”与“快”、“去”与“追”。每一个字都不完整,下一笔总隔着烟尘不知能否写出。诸葛亮的扇子一开一合,像在抬一口气,又像在压一口气。他忽然想到一个词:水以行舟,火以止行。今日以“水”,止“火”。
狼骑没有大冲杀,没有尸山血海;他们像在田里割麦,割的是最先熟的那一垄,让整片田“落下一歇”。张辽偶尔抬眼去看天,天色并不阴,云间开了个口,阳光从中倒下一把细沙。他心里把时辰掐得很准。日影,每过一寸,民潮便被他“捋”下一寸。他不去看城头的旗,不去看远处跃动的刀影,他只看人的脚。他要的,是让这条河流,在日落之前,生出足够多的“涡”。
关羽的刀桥撑得久,臂弯酸木,肩窝的铁甲勒出一条短短的红。他忽然抬刀,轻喝:“换!”身后两名骑士听声而上,用两柄长矛横在原处,青龙刀回到了关羽肩上。他没喘,换了个人又撑,他看见刘备抬手,目光往前一推。刘备的手像一叶船篙,点在水上,水便顺着篙意去。他忽地笑了一下,那笑很短,像一根被风吹弯又弹起的草。
“子敬——”诸葛亮忽然压低声音,然而口中叫的是江东人的字,他自己也略一愣,立即改口对简雍,“把‘哭棚’挪到人缝之外,不要挡道。”简雍“欸”了一声,忙去叫人搬棚。哭棚一挪,原先堆在那里的一股“滞”被刮走,人流忽地顺畅了一截。诸葛亮吸口气,心里把自己骂了一句愚:心里竟出了个“子敬”,此刻不是想江东的时候。他收心再看,张辽的刀走了一个奇怪的圈,圈住了一处纠缠不去的乱。他在心里记下:此人手中,有路。
——
襄阳城头,吕布仍立在风中,目光随着狼骑消失的方向移动。城里静极,不似有人。他忽然侧头,对陈宫道:“若此去,刘备弃民而走,你如何看?”
陈宫道:“弃民而走,他失‘名’。即便走了江陵,他在江陵也站不稳。此战不战,自败。若不弃呢?”他看着那条灰线,“不弃,他多死,多迟,多散。我们轻骑追杀,不必杀尽,伤其筋骨。待渡口堵塞,返攻其后,便是土崩。”
吕布点头:“你看的是‘理’。”他把手伸出城外,手心朝下,“我要的是‘势’。今日之势,要叫天听。”
陈宫不言。他知道这时候劝,是让风吹在石上。他忽转身,吩咐:“关城门。三更之前,不许一人出入。府库封票,明日核点。另——把城中旧日的‘社稷坛’清理出来,换上新旗。”贾诩合扇而笑:“陈公也会换旗?”陈宫冷冷:“旗,是给人看的。人第一眼看见什么,心就先往哪里去。”
“吕将军。”有人自城下奔上,跪于榻前,“百姓已出城十万,东门空,哨子回报:刘备在队中行,持一竹杖,杖头缠白布。”
“知道了。”吕布淡淡道。他忽问贾诩:“你说,刘备若被逼至耒阳渡,他会怎样?”
贾诩道:“他若是刘备,会渡,亦会折;渡以救人,折以求路。彼之‘仁’,不止不杀,亦有‘骨’,不是每一刀都砍在骨上,骨却不会断。”吕布一笑:“骨,真好玩。看他骨的形。”贾诩无言。
日影斜。城楼的影子落下,落在一座比别的屋高一尺的屋顶上,像一条黑蛇盘在那里。城里的风变小,城外的尘更大。吕布忽然翻身上马,手按戟柄,戟刃在风里发出一声细细的鸣。他对陈宫道:“准备迎回头功。把锅、把酒、把鼓——都备着。我喜欢‘回’。”
陈宫看着他,想起不久前帐中那声“怯”,又想起方才城上那声“像蚂蚁”。他心里生出一句话,却没说:蚁能搬山,山亦能误己。只把这句子藏进袖里,又把袖紧了紧。
——
暮色像一层薄薄的布盖下来。人的河更慢,狼骑更快。快与慢在地上互相追赶,像两条蛇咬着尾巴。前方忽传来喝声,原来“羊肠”道口,早有义哨立桩,红绳斜斜一拉,提示“一车一人,交替而过”。关羽把刀抬一抬,队前忽现一片安静,安静不是寂,是“懂”。张飞的戟在地上一磕一磕,像做记号。刘备走到一位背着门板的汉子身边,门板上用煤写了一行字:“一门平安”。刘备看了一眼,点点头。那汉子愣了一下,突然直起腰,又弯下腰,一把把门板搭在了最窄的那一处沟上。门板一搭,就成了桥。有人从桥上踏过去,门板“吱”然一声,像在喊“撑住”。汉子回头,看见刘备立在那里,刘备对他轻轻一拱手。汉子咧嘴笑了一下,笑得像一颗崩开了的黑豆。
狼骑在不远处兜出一个半圆,以张辽为轴,半圆的每一个点都在找“缝”。张辽忽然以刀背点地,向左一指,三十骑立刻斜插。他不追杀,他从来不追杀,他只把人流往他希望的方向“揉”。他听见后面远远的鼓——那是襄阳城头,陈宫让人敲起来的鼓。鼓声里有肉,有骨,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此城主谁”的宣告。张辽往前一倾身,马便明白主人的意,朝更加拥挤的地段冲去。他嗅到空气里粥与汗混在一起的味道,那味道让他忽然想到多年前并州冬猎后的一锅肉。他很快把这个毫不相干的念头甩出脑子——那时他还是张辽,此时他是“并州狼”。
“日落前。”他在心里把吕布的话重复了一遍,“拍平。”
日落,将近。
天边一抹红慢慢铺开,象是被人用手掌按在云背上抹过,一抹便把云背抹出了亮。亮往人面上洒,洒在关羽的眉上,洒在刘备的颧上,洒在张飞的鼻梁上,也洒在张辽的刀背上。刀背亮了一条细线,细到几乎看不见,却倔强得很。
“撤一半!”诸葛亮突道。他胸口一松,扇子落下去一寸又升起。他知道再这样“挤”,人会崩。他索性把队中最乱的那一簇引向旁侧的农渠,命人把渠上放了三块门板,门板四角压石,三五人过一块,过者立即回身把门板与绳拽回。渠道狭,过得慢,却稳。稳,就有望。
刘备看着这三块门板,心里忽然涌起一股酸。他想起刚在木桩边按的那根红绳,想起那句“玄德以身当城门”。他的身,不够宽,不够硬,不够长。他把手扣紧又放开,扣紧又放开,最后把手背上的一小片泥抹在衣上,像把无用的自责擦掉。
狼骑又压上来一轮。张飞怒叱一声,手中戟直刺一名来得急的骑士咽喉。戟尖停在距咽喉三寸处,他硬生生把这口气收住,斜挑把那骑士带偏去。他喘息声比刚才更重一线。刘备步近,压着他的肩:“三弟,不要杀。”张飞嘶吼:“我不杀,我不杀——娘的,他就拿我们当蚂蚁!”
“我们不是蚂蚁。”刘备说,“我们是把山搬走的人。”
张飞怔了一下,眼里的火忽地变成了一种更深、更暗的亮。他低头,咬了咬牙,肩头撼得铁片响。
张辽听到这边有动,他侧目一瞥,看见刘备与张飞在人潮中像两枚钉,钉住乱。他心里有一线不屑又一线奇怪的欣赏。刀仍旧在手中走,有条不紊。他不夺这一刻的“胜”,他要的,是日落时天边那条红被他顺成他的线。那时,他会回身对吕布说:“可以了。”
——
襄阳城头,鼓声从“宣告”变为“押节”。陈宫站在城角,看“黑龙”卷尘而去,看“灰河”挟喘而行。他忽然叹了口气,叹气里有一丝自己也不愿承认的敬。他知道今日之战,不在樊城,而在此刻的路上;不在杀,而在走。走者,蚁之迁徙;俯者,龙之俯瞰。两者间夹着的,是人。
吕布立在他侧,忽道:“陈宫。”
“在。”
“你说——”吕布望着南,“刘备若有一日反身回击,会在哪一口气?”陈宫想了一瞬,道:“人至穷处,不易反。车过江、粥棚断、人心散——皆是‘穷’。他的反,不在穷,在‘定’。今日若能把这条河渡过去,明日他在江陵,才会回头。”
“好。”吕布把“好”字拖得很短,“那就让他今日不过,明日不定。”
他按住戟柄,戟上那根极细的红丝被风掀起了一分,又伏下。他看不见也看得见。
暮色更沉。狼骑斜插再斜插,人的河却始终没有被截断,只是被逼得像一条蛇在地上不厌其烦地蜷了一圈又一圈。每蜷一次,便有老人与孩子落在队尾。关羽的刀桥换了第四拨人,张飞的戟在石上留下十数道痕,刘备的袖子已经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青。
“主公。”诸葛亮低声,“再过二十里,是‘牛鼻坎’之后的第一处阔地。若至那里,就能暂整。——若至那里。”他把“若至那里”四字很轻地咬了一下,像把一颗药含在舌下。
刘备点头:“至那里。”他回头望一眼北边,襄阳城头的旗还在风里,红不曾暗。他把手掌摊开对诸葛亮,掌心没有血,只有汗。他把掌一握,握成拳,又松开,“走。”
远处天边最后一抹光在云背上停了一息,象是犹豫。犹豫过后,光落下去,夜里第一颗星在灰尘外冒了一点冷。狼骑的铁声仍旧杵着地皮,人的脚步仍旧磨着路面。尘封了眼睛,尘封不了方向。
东门的木桩上,红绳随夜风平直了一瞬,又垂下。绳结紧,像一个人把牙再咬紧了一寸。城里空,城外满,满的不是军,满的是“走”的声音:鞋底擦地,车轮碾石,婴儿低泣,老人轻哼。每一种声都轻,都碎,却连在一起,像一张不肯断的网。
夜色底下,狼骑的黑龙穿梭;星光底下,人的灰河横行。谁也未能立刻把谁吞没。蚁之迁徙,尚在;龙之俯瞰,未收。天地像借口气,等着第二天清晨的第一阵风,把这一切再往前推一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