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1章 风雪示警,静水流深(1 / 2)
公元前148年 汉景帝中元八年 冬十二月
北地的寒冬,以一种近乎残酷的纯粹,统治着万物。大雪封山,湟水冰封,天地间唯余一片苍茫的白。狄道城如同蛰伏的巨兽,在厚厚的积雪下沉睡,唯有城头巡弋士卒呵出的白气,和军营中定时响起的刁斗声,证明着这片土地并未因严寒而失去生机。朝廷嘉奖的暖意似乎还停留在接旨那日的盛况,旋即就被这酷烈的现实冰封。然而,在这极致的静默与寒冷之下,某些变化正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悄然涌动。
靖王府的书房,炭火烧得噼啪作响,温暖如春。李玄业并未披着厚重的裘服,只着一件玄色深衣,伏案批阅着各县呈送的岁末总结与来年预算。案头一角,摆放着那卷象征殊荣的“镇西大将军,督十郡军事”的诏书,另一角,则是他亲笔所书“戒骄戒躁,守边安民”的座右铭。他的面容比去岁更加清癯,眼神却愈发深邃沉静,仿佛能洞穿这纸面上的数字与文字,直抵北地军政民生的细微脉搏。
长史周勃与郡丞公孙阙坐在下首,面前也堆满了简牍。室内只闻书页翻动与笔尖划过绢帛的沙沙声,偶尔夹杂着对某一项数据或政策的低声讨论。
“王爷,”周勃放下手中一份关于军马草料消耗的简报,揉了揉眉心,“去罗河谷地今岁新垦屯田两万亩,收成超出预期三成,府库粮秣充盈,足以支撑来年可能的变故。只是这天气,酷寒异常,各处上报的冻毙牲畜、屋舍损毁,较往年多了近五成,赈济压力不小。”
李玄业头也未抬,笔下不停:“勃兄,传令各县,开放义仓,按最严酷的雪灾标准发放赈济,务必确保无一流民冻饿而死。所需钱粮,从王府内库支应一半,不足部分,由郡府补足。告诉那些县令,谁若在此事上克扣拖延,致使民有怨言,休怪本王军法无情。”
“喏。”周勃应下,立刻提笔记录。
公孙阙接口道:“王爷,裁撤五千老弱兵员的方案已初步拟定,多为服役十年以上或带有轻伤者。转屯田的安置地也已划拨,就在去罗河谷地下游,土地肥沃,水利便利。开春即可着手建房分地。只是,这些老兵安置,所需屋舍、农具、籽种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无妨。”李玄业终于搁下笔,端起手边的温汤饮了一口,“开销再大,也比养着无用的兵,空耗钱粮,还易生事端要强。这些人是我北地的根基,妥善安置,他们便是来年丰收的保障,亦是稳固的兵源。此事,公孙先生亲自督办,务求稳妥。”
“臣明白。”公孙阙点头,又道,“还有一事。陇西、天水两郡的兵权交接事宜已近尾声,两郡太守都遣使送来谢礼,言辞颇为恭敬。看来,王爷此举,确实安了他们的心,也安了朝廷的心。”
李玄业嘴角微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似笑非笑:“安了心便好。就怕有人心安理得,以为我北地自此便可高枕无忧。”他话锋一转,“‘潜渊’近日可有长安消息?”
周勃神色一肃,从怀中取出一卷细小的绢书,低声道:“有。条侯周亚夫,近日称病不朝。”
书房内顿时一静。炭火的噼啪声显得格外清晰。
称病不朝,对于周亚夫这等刚立下不世之功、正值壮年的重臣而言,其意味不言自明。这绝非寻常的休沐,而是一种极其敏感的政治姿态。
李玄业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投向窗外纷飞的大雪,仿佛要看清那千里之外长安城未央宫中的波谲云诡。“山雨欲来啊……陛下对条侯,已起疑心了么?”他像是在问周勃,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周勃压低声音:“‘潜渊’密报,朝中已有御史风闻,言条侯居功自傲,府中车骑逾制,门下宾客议论朝政,多有狂悖之言。虽未指名道姓,然矛头所向,清晰可见。更有甚者,旧事重提,言其睢阳之围,坐视梁王窘迫,有失臣节。”
公孙阙叹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古今一理。条侯功高震主,又性情刚直,不知转圜,恐难善终。”
李玄业沉默良久,缓缓道:“条侯是忠臣,更是能臣。若朝廷自毁长城,实非天下之福。”他收回目光,看向周勃和公孙阙,眼神锐利,“传令‘潜渊’,对长安动向,尤其是涉及条侯及诸位有功将帅之事,加倍留意,但有风吹草动,即刻来报。北地自身,更要外松内紧。裁军、安置、赈灾,一切按计划进行,但要更快,更稳妥。我们要让朝廷看到,北地无意揽权,只知忠君守土,安境保民。”
“喏!”
二人离去后,书房内重归寂静。李玄业独自走到窗前,推开一丝缝隙,凛冽的寒风夹着雪沫瞬间卷入,让他精神一振。他远眺着被冰雪覆盖的群山,那是祁连山的余脉,也是北地的屏障。周亚夫的处境,如同一面冰冷的镜子,照出了他未来的某种可能。功高盖主,从来都是取死之道。他的主动退让,是明智的,但能否彻底打消那深如渊海的帝心猜忌,仍是未知之数。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胸前的魂佩。那温润的触感依旧,甚至在这酷寒中,隐隐透着一丝令人心安的暖意。这暖意流遍四肢百骸,驱散了因听到周亚夫消息而产生的一丝寒意,让他纷杂的思绪渐渐沉淀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