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产房边的小孩(2 / 2)
刚才在垃圾堆旁边捡的,老太太叹了口气,看着可怜,就捡回来了。这是我家儿媳妇给未出世的孩子缝的,她说要是生个男孩,就给他当玩具......
爷爷的心猛地一沉:这布偶,昨天晚上不在您那儿?
不在啊,老太太摇摇头,她缝好后就放在家里了,昨天来医院太急,没带来......怎么了?
爷爷没回答,接过布偶。这次,布偶是温的,带着老太太手心的温度,没有那股刺骨的寒意,也没有血腥味。
可他总觉得,布偶的眼睛在动,正幽幽地盯着他。
那天夜里,产妇还是没抢救过来。老太太抱着布偶,坐在产房门口哭,哭声像刀子一样割人。爷爷看着她怀里的布偶,突然想起那个带血的小孩——他是不是知道产妇会出事,所以才来告诉他?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压下去了。太荒唐了,怎么可能。
可从那以后,只要产房里有产妇难产,那个小孩就会在夜里出现在爷爷的值班室。
他从不说话,就站在门口,仰着头看爷爷,脸上带着血。有时候指一指产房,有时候什么都不做,看一会儿就走。
他走了之后,产房里不是生了,就是......没了。
爷爷开始害怕值夜班,害怕看到那个小孩。他试着跟别的医生说,可没人信他,都说他是老了,记性不好,出现了幻觉。
只有小周,每次爷爷提起那个小孩,她都会脸色发白,说她也偶尔能听见桌底下有哭声。
1975年,县医院盖了新楼,产房搬到了三楼,离爷爷的值班室远了。那个小孩再也没出现过,桌底下的哭声也消失了。爷爷以为,这事总算过去了。
直到那年冬天,他值最后一个夜班——再过半年,他就要退休了。
半夜三点多,外面下起了雪,簌簌的,把整个医院都盖得白茫茫的。爷爷趴在桌上打盹,突然被一阵声弄醒了。
跟以前一样,是桌底下传来的,像有人在刮木头。
爷爷的心脏猛地一缩,慢慢掀开桌布。
那个布偶,红棉袄蓝裤子的那个,正坐在他的解放鞋上,脸上的黑线眼睛,黑得像两个洞。
它怎么会在这里?老太太早就跟着儿子去了外地,这个布偶,应该早就被带走了才对。
爷爷伸出手,想去拿布偶。这次,布偶没躲。他的指尖碰到红棉袄,一股熟悉的寒意顺着指尖爬上来,冻得他一哆嗦。
布偶的背后,好像沾着什么东西,硬硬的。爷爷把它翻过来,看见上面缝着一张小纸条,用毛笔写着三个字:救救我。
字迹歪歪扭扭的,像小孩写的。
爷爷的心跳得像要炸开。这是谁写的?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的脚步声。
他猛地抬头,看见那个小孩站在门口。
还是三四岁的样子,穿件洗得发白的小褂子,脸上沾着血。只是这次,他的眼睛里好像有了泪水,亮晶晶的,看着爷爷,带着股说不出的委屈。
你......你又来了?爷爷的声音发颤。他发现,这小孩好像比以前长大了点,个子高了些,只是脸上的血,看着更吓人了。
小孩没说话,抬起手,指向三楼的方向——新的产房在三楼。
楼上有产妇?爷爷问。
小孩点点头,眼睛里的泪水掉了下来,滴在地上,像血珠。
爷爷赶紧站起来,抓起听诊器就往三楼跑。跑到楼梯口时,正好碰见小周,她现在已经是护士长了,头发里掺了几根白丝。
陈医生,您去哪?小周问。
三楼产房!是不是有产妇难产?爷爷喘着气问。
小周愣了一下:是啊,您怎么知道?刚送上来的,胎位不正,情况不太好......
爷爷没说话,往三楼跑。产房里果然一片忙乱,医生护士围着手术台,产妇的哭喊声越来越弱。
怎么样?爷爷冲过去问。
主刀医生满头大汗:胎心越来越弱了,产妇也快没劲了!
爷爷看着手术台上的产妇,突然想起那个小孩的眼神,想起布偶背后的救救我。他深吸一口气,走到手术台边:让我试试。
他以前在部队学过一套胎位矫正手法,风险大,但有时候能救命。主刀医生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爷爷的手有点抖,但动作很稳。他按照手法,一点点调整胎儿的位置。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产房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突然,产妇发出一阵痛呼,紧接着是医生的大喊:出来了!头出来了!
婴儿的啼哭声响起,响亮得很,像小喇叭似的。
爷爷松了口气,往后退了两步,后背全是冷汗。
小周走过来,递给他一块毛巾:陈医生,您真厉害!刚才太险了。
爷爷接过毛巾,擦了擦汗,心里却想着那个小孩。他往门口看了一眼,没看见人。
回到值班室时,天已经亮了。雪停了,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暖融融的。爷爷掀开桌布,布偶不见了,桌底下空荡荡的,只有墙角的薄霜,已经化了,留下一小片水渍。
地上没有带血的脚印,也没有小孩的影子。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爷爷退休那天,小周请他在医院门口的小饭馆吃饭。喝了点酒,爷爷的话多了起来,又提起了那个小孩。
护士长,你说,那到底是什么东西?爷爷问,眼睛有点红。
小周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陈医生,其实......我也见过。
爷爷愣住了。
就在您退休前那个夜班,小周的声音很轻,您往三楼跑的时候,我看见那个小孩站在楼梯口,看着您的背影。他手里拿着那个布偶,红棉袄蓝裤子的那个。
然后呢?爷爷追问。
然后他就转身往楼下走了,小周喝了口酒,走得很慢,小脚丫踩在雪地上,没留下脚印。到了门口,他回头看了一眼医院,然后就......消失了,像化成了雪。
爷爷没说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酒很辣,呛得他眼泪都出来了。
他突然明白,那个小孩不是什么恶鬼,他是来报信的。他可能是那些没能出生的孩子,也可能是那些在产房里离开的产妇,他用自己的方式,提醒着医生,还有生命在等着被拯救。
退休后,爷爷总爱在阳台摆弄花草,花盆里埋着那个红棉袄布偶。他说布偶沾了人气,能护着家里平安。我小时候总爱去翻那个布偶,爷爷从不拦着,只是看着我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像老树皮。
有次我问他:“爷爷,那个小孩后来还去找过你吗?”
他正在给月季浇水,水壶停在半空,阳光透过他的白发,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没了,”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该救的都救了,他也就放心了。”
可我知道,他没说全。有年清明,我看见他对着布偶说话,嘀嘀咕咕的,像在跟老朋友聊天。布偶的红棉袄已经褪色,蓝裤子磨出了毛边,可脸上的黑线眼睛,依旧黑得发亮,像藏着星星。
后来县医院建新楼,老楼要拆。爷爷非要去看看,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挪到二楼最东头。那里已经空了,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的土墙,裂缝比当年更宽了,能看见对面的阳光。
“你看,”爷爷指着墙角,“以前这里总结霜,白花花的一片。”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墙角空空的,只有几粒灰尘在光柱里飞。
“还有脚印,”他又说,声音发颤,“带血的小脚印,从门口一直到产房……”
话音刚落,走廊尽头突然传来一阵小孩的笑声,清脆得像风铃。我吓了一跳,扭头去看,空荡荡的走廊里,只有风吹过窗户的“呜呜”声。
爷爷却笑了,眼角淌下泪来:“是他,他来看我了。”
他慢慢蹲下去,用手摸着地板,像在抚摸什么珍贵的东西。“我没骗你吧,”他抬头看我,眼睛亮得惊人,“他一直都在。”
老楼拆的时候,爷爷让人从墙缝里找出一块东西——是半块红布,绣着朵歪歪扭扭的花,跟布偶棉袄上的图案一模一样。他把红布缝回布偶身上,放在贴身的口袋里,走到哪带到哪。
去年冬天,爷爷走了。走的那天夜里,下着雪,跟他最后一个夜班一模一样。我整理他的遗物时,在枕下摸到那个布偶。红棉袄蓝裤子,背后的“救救我”三个字已经模糊,可布偶的脸上,好像多了点什么。
是笑容。用黑线绣的,浅浅的一道,像个刚学会笑的小孩。
布偶的口袋里,还藏着张纸条,是爷爷的字迹,歪歪扭扭的:“别等了,都好好的。”
我把布偶放在爷爷的灵前,看着火苗舔舐纸钱,突然听见一阵很轻的脚步声,“嗒嗒”的,像小孩光着脚踩在雪上。
抬头看时,灵堂门口空空的,只有风卷着雪花,在地上积起薄薄一层。
可我知道,是他来了。他来送爷爷最后一程,就像当年,他一次次跑到值班室,提醒那个年轻的医生,别放弃任何一个生命。
现在偶尔路过新的县医院,我总会抬头看三楼的产房。那里的灯总亮着,暖融融的,像无数双眼睛,在黑夜里眨呀眨。
我想,他们都在呢。那个穿白大褂的医生,那个带血的小孩,还有那个红棉袄布偶,都在那片灯光里,守着一个又一个新生命的到来。
而那些没说出口的感谢,没来得及道的别,大概都藏在产房外的风里,藏在婴儿的第一声啼哭里,藏在每个平安降生的清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