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唯一的“王牌”,荆州来的“丑女”(2 / 2)
“你挡得住。”程昱忽然插嘴,笑容像刀背,“挡不住,老夫替你挡。”
“用不着。”月英淡淡看他一眼。
午后,北使再到朝堂。他带着笑,看似善意,实际上每一句都踏在礼与法的缝上,恰好让鼓点慢半拍。荀彧按规回击,杜畿按“停刀牒”提问,度支按账册敲算盘。郭嘉不多言,只让“工”作答。有人悄悄递来一个消息:东郊草场处忽有人动火,疑有游勇。鸩的人压下去了。又有人说:幽州钱庄在市上低价抛米,想冲价线。官市立即挂起“价牌”,严禁超量,凭券兑付从容。北使这才真正收敛,眸中笑意薄成一条线。
申时过后,云脚压下来。许都的风向真的如罗盘所示,从“子”转到了“丑”。东风稍歪,火口若逆,窑里会“喘”,砖会“虚”。月英盯在窑边,衣角被火烘得发干。她让人把窑门的“嘴”偏了一寸,又偏半寸,火候稳住,砖面出“老皮”。她伸手按一块半生不熟的砖,指腹陷进去一丝,却不粘,再翻到阴火一格,叮嘱:“这批留下做檐皮,别用做承重。”
“黄姑娘。”窑工老徐端来一碗水,局促地递过去,又缩回去,“你别在火口太久,燥。”
“这火是要人盯的。”她把水喝了半碗,又把剩下半碗泼在地上,水沿石槽走,“等你们学会听火声,就不用我了。”
“火还有声?”老徐忍不住问。
“每种火都有自己的脾气。”她指着窑门,火舌舔了一下她的指尖,亮,稳,像一条温驯的蛇,“你听它尾音,短,是快;拖,是慢;起泡,是虚;发闷,是闷。你把火当成一口呼吸,就知道什么时候该深一口,什么时候该浅一口。”
老徐听得目瞪口呆,心里忽然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这女人哪是丑女,是懂火的神。
傍晚时,样街第二段雨廊铺完了最后一块“竹骨灰皮”。第一缕风从廊檐抚过,皮面铺得服服帖帖,一颗水珠挂上去,滚成一粒圆珠,沿弧走下,掉在石槽里,声音极轻。百姓围着看,孩子们伸手去接那一粒粒软软的“珠子”,接不到,笑得更响。市眼把一块白石竖在廊口,上刻“庇护令三条”,上面朱字还亮。
“黄姑娘。”荀彧从人群里挤出来,递上一方帛,“礼与法的那股‘结’,今天松得多。宗庙之地也定了,社稷先起。你这边再撑一日,三日样街便算交付。”
“还能更快。”月英接过帛,低声,“明晨,我想搭一个小‘台’,不高,就七步。让陛下站上去,看一眼百姓在廊下行走。”
“礼之形?”荀彧眼睛一亮。
“形与心并走。”她答。
夜来,风更紧了一点。北使在客馆里静坐,烛火照得他的侧脸颧骨清楚。属下低声禀告:“东郊行不通,北市价线撞不过去。那位黄姑娘在窑边守了一昼夜,火候稳得出奇。”北使不言,半晌才道:“‘丑女’是荆州唯一的‘王牌’,如今到许都,倒像把牌翻给了我们看。看得越清楚,越不好打。”
“如何?”
“用风。”他轻轻吐气,吹灭了烛火。
风真来了。子时,风口向北,斜进样街。这种风最易掀皮,掀不起来也会把檐下吹冷,第二日早晨的接缝处就容易出白霜,再一雨,就渗。月英站在廊外,手按罗盘。罗盘的黑石一点一点滑到“子”的刻点上。她抬头看见远处七星塘的灯,在风里抖成碎金。她忽然转身,吩咐:“把廊边这十根柱子用‘内骨土坞’加固,浅,不用深,把‘反榫’再退半分,收紧。皮上再刷一层薄薄的石灰乳,不要贪厚。——快。”
“可是,天黑了,乳干得慢。”有人犹豫。
“风会吹干一半,另一半交给我。”她把手背贴在皮上,“百姓明天要走,不管风往哪边吹。”
她在风里站了一夜。掌心被石灰乳拢得发冷,臂膀累得发酸,眼睛却亮。夜四更,窑那边送来一批刚出炉的“檐砖”,她一块块听,一块块挑。天将明时,风忽然转了一个近乎不可觉察的角。罗盘上的黑石悄悄抖了一下,停在“癸”上。
“可以了。”她把最后一块皮按上,退后一步,朝样局打了一个手势,“挂灯。”
灯一盏一盏亮起来。廊下灯光不刺,暖。街口第一位起早的挑夫撑了撑肩,走了两步,停下,低头看脚下,笑了一声,像多日来第一次笑。他抬头看见那块石,“庇护令三条”在灯下的朱字像一团火。他又抬头,看见不远处的小“台”。台不高,七步,扶手既简洁又稳妥。台上站着一个人,站得端正。帘珠不在,他的脸露在清晨潮湿的风里。是汉献帝。
帝一身常服,不戴冕。台很小,站上去看见的不是万国来朝,而是廊下一个个普通的背影,背影在灯下拉出长长一片暖。他缓缓吸了一口气,像把这股暖吸进肺里,眼里终于有了一丝不那么飘的神色。他举起手,朝廊下压了压,那动作并无王者的凌厉,倒像一个父亲让孩子们慢点走。廊下的人先是一愣,随即齐齐慢了半步。那一刻,礼有了形,形里有人。
郭嘉站在台下,长出一口气。荀彧在灯下合扇,扇脚轻触掌心,像给自己一个节拍。杜畿看着那七步小台,目中一道光慢慢亮起来。他知道这个台最后会被更大的台吞掉,但这一刻,它恰好,正好。
北使站在客馆院墙下,远远看了一眼,目光稍冷。他侧头吩咐:“人手撤回半数。风刀暂收。改走粮道。”
“今日赌局,许府胜。”属下小声。
“不是胜,是把牌摆整。”北使淡淡,“这城有了‘手’。”
午时,尚书台把“黄家月英”写入《营造名籍》,职衔“神工”。契约入案,押“乙方可解”。市井的笑话少了很多,换成一句更实在的话:“丑也罢,美也罢,她让我们不湿脚。”
傍晚,样街第三段立柱。杜畿把手背按在新立的“皮”上,石灰乳已经回温,指腹下有轻轻的弹性。他转头,看见月英把“风盘”放回袖里。她的脸还是那张不被市井起哄喜欢的脸,疤痕在夕阳里浅浅的,却不再像裂纹,更像一笔笔细密的画。她对他点点头,像对一位终于收刀入鞘的老匠说了一声“辛苦”。
“黄姑娘。”杜畿难得带了点笑,“你到许都,是王牌。”
“我是匠。”她摇头,“王牌,是‘法’。你们有了‘九章’,有了‘停刀’,再有了‘手’,这城就会自己长大。等它长大了,看不见我也没关系。”
“看不见你,不行。”郭嘉从背后接过话头,“你要在台上答我那一问。”
“哪一问?”
“把‘眼’放在台上,是看天下,还是让天下看你。”
月英笑了,笑意出现在并不好看的脸上,却有一种古怪的好看,“到时再答。先把这城活出来。”
她说完,转身去火口前,把双曲风的曲柄又慢慢推了一寸。火候线在窑里拉直,稳稳地,像一条被人握在手心里的命。
夜,又落了少雨。雨廊下人声细细,新铺的皮没有漏。七星塘的第一星灯光更稳,水面起伏有致。汉献帝把手按在小台的扶手上,向后退一步,像一位天冷时舍不得先回屋的老人,却终究迈下了七步。荀彧跟在侧后,轻声道:“陛下,风凉。”帝点头,回头看了一眼廊下的人群,又看了一眼那块刻着“看”的石。他什么也没说,袖口压住了风。
回将作署的路上,月英抬眼看天。云层极低,星光却在缝隙间闪了一下。她听见身后有轻轻咳嗽,回头,见郭嘉站在雨廊尽头,指尖捏着“九章尺”,那尺在灯下的青光不再那么冷。她走过去,把风盘放回他手里,低声:“今晚你别出门,身子要紧。”
“我还要活很久,至少把一座城活出来。”郭嘉笑。
“那我就把火看完。”月英也笑,“许都,交给我们手。”
风吹过廊檐,灯火不乱。北风很远,粮道很长。许都的“王牌”不是一封信,不是一筐米,不是一句漂亮话,而是一个愿意站在火口前一夜的“丑女”,和一群愿意按鼓点夯土的人。
——第三天将至,样街就要交付。赌局的筹码换了名,叫“人心”。而人在灯下,最容易被说服。下一刻,北风会往哪吹,粮道会从哪断,谁又会在“台”下挑刺,且让那张罗盘和那柄尺,一起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