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奠基大典,被窃取的“皇权”(1 / 2)
第244章:奠基大典,被窃取的“皇权”
拂晓未出头,城东空场先亮了一线。夜里的潮气被东风挟着,沿着新竖的仪门与木坛钻进木纹里,留下极浅的一圈暗痕。那圈暗痕像一枚看不见的刻度,告诉每一个早起的人:今日当行“礼”。
风铃先响在府中。丝先动,竹后鸣,末尾骨片压住一记极低的音,像把一院子的呼吸安下来。郭嘉起身,衣带简素。他站在窗下,静静看了片刻那根悬在窗棂上的细丝。丝不勒肉,勒的是心。他收袖,转身出门。
城内坊巷已动。少府监昨夜贴下的“观礼队”榜文把人从家门口拉到街上。男人把凳子扛在肩上,女人把孩子放在地上教他排队。老人抬手抖衣摆,想把褶子抖平,抖来抖去只抖出一阵笑。酒肆还没开张,窄门里先传出一股甜酒香,混着早粥的米气。有人举着短竿指路:“往东,往东!看大礼去!”
空场四面,旗门列次。朱漆未干,光泽像刚结痂的伤。阿芷立在仪门下,衣袖卷到手臂一寸处,袖口干净。她把昨夜配好的黛沿着门楣两角抹了一线。黛里掺了蚕灰,吸潮会暗。她抬头看天,薄云高高挂着,像尚未落笔的纸。她听风。风从偏北来,拐过竹阑时轻触她的发梢。她伸手,摸过绳结的齿。齿稳,不抖。她心里也稳了半分。
太常寺卿披着朝服踩着时辰点来到场上,站在坛西。司礼官与赞礼们列队复核。鼓棚里,巨鼓垂挂,高于人心一头。鼓耳兽面纹下,两个“书吏”正靠着鼓框蹲着,衣色与鼓皮几近一色。每人怀里压着一块竹板。竹板上刻着两组节拍,右手“正礼”,左手“变礼”。板纹细如鱼骨,光从东南升起时会在板上掠出一道细亮,那细亮只给内行人看。
“鱼胶纸贴得妥否?”阿芷走近鼓耳问。
“妥了。”其中一人低声答,“纸很薄,孔按‘羽’调排。今日若有人换生皮,这层会被扯哑。哑就稳。”
“稳便是吉。”阿芷点头,退到侧阴。
她再看乐架。弦上淡淡的水汽在清晨的光里像一层新的皮。靠近“羽”的那组弦略松半分,靠近“角”的那组弦紧一线。风轻轻掠过,“羽”弦起了一阵极细的毛声,像有人在暗处叹气。司礼官下意识抬手欲止风,手举到一半忽然停住——他看见昨夜收到的“听风簿”贴在架脚,水痕未干,字迹淡淡。上面写着:“先丝,后竹,末骨。先耳,后眼,末心。心要最后动。”他把手放下,心口那一下乱跳被这几字压平。
辰初,钟鸣三下,太常寺卿起笏,声如金石:“诸司就位——”
“就位——”赞礼官传声。
百官分列,文班居左,武班居右。杨彪在左班第二位,衣襟整,目光正。昨夜的一夜好梦让他的背脊直得像一截竹,甚至直出了一线年轻时的锐。他低声对同列的老臣道:“礼正心定,今日可安。”老臣微微颔首,眼里却藏着一点隐约的担忧。他担心的不是礼,而是人的心在礼里会往哪边走。
鼓棚里,两个书吏互看一眼,指尖落在竹板上,轻叩一声。叩声沉,像泥炉收火。鱼胶纸在鼓皮与边框之间安安稳稳地躺着,把最容易飙出的尖意吞下一小口。
“天子至——”司礼扬声。
汉献帝刘协在禁军与仪从拥护下登场,冠冕沉,垂珠微动。他脚踏坛阶,每一步都是经由礼部丈量过的距离。他站在坛正中,站定。光从东南偏南来,落在他的冠冕上,垂珠一串串如淡金的雨。那光也落在他的眼下,照出他一夜未眠留下的浅青。他扶着笏,极轻地吐一口气。今日,他是主祭。他握着礼杖,这是一柄来之不易的杖。
“丞相至——”赞礼官顿了一拍,声调微低,避其锋。
曹操身着以深青为地的执事礼衣,胸前无甲,腰间系绦。右手执铣,白质黑首,柄外裹粗布,布里藏丝。风一拂,丝在布下极不显眼地收了一分,布面起了一道细纹,像一点细细的伤。他跨过甬道,立于封土位前。光在此处稍偏,未正照,人眼不自觉要去看光与影的那条边——执事所立之处,恰在边上。
“净手——”太常寺卿开礼。
侍者举盥,水在银盆里成一道浅弧,掠过手背时微凉。献帝净手,曹操亦净。二人手上水珠的光不同:一处是冠冕下的金光映成,一处是边上那道光给的冷。观礼的百姓看不出差别,只觉得两处都好看。好看便可信。
“迎神——”钟鼓相应,钟声在空场上打出一个极稳的圆,鼓声跟在圆后面半步。鱼胶纸应声吞掉鼓上的一点刺,鼓声看不见地低了半分。低,便稳;稳,便安。
“初献——”献帝捧帛告天。太常寺卿诵文,词多典章,声如泉。杨彪听得微微点头。他听见了“式土”“卜日”“建坛”“告天”,听见“朕以苍生请命”,心底有一线温。他转眼望向曹操,执事垂手立于位,目不越礼。杨彪的心又更安了一分:他看见了“规矩”。
礼乐行到中段,风忽然抬头。乐架上“羽”弦自颤,毛声细细。司礼官并未惊,他在“听风簿”上早看过这一步:风若自起,举手不止,令鼓耳一敲,压住。书吏的竹板顺时而动,轻扣鼓耳里侧。鼓声沉一寸,毛声自己化开。那一刻,所有目光都跟着鼓声往下走,走到封土位。司礼官趁势高声唱起下一句:“执事进——”
“执事进——”赞礼传声。百官的呼吸同一刻轻起了一线。那线像弓弦,刚被人拨。
曹操迈步。每一步都极稳,鞋底掠过甬道时几不可闻。他的身后没有旗,前头也没有伞盖,只有一柄铣,铣首黑沉,铣柄裹布。布纹上的那道细纹在阳光下淡淡拖长,像把远处人的目光拴住。他至封土位前,停。鼓声与钟声在此刻微微退一步。退一步的空当里,风息。风息后,乐架上的“角”弦被人极轻地弹了一下。音不高,却正好落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方一点点的地方。那地方,不伤,却痒。痒会让人忍不住抬眼。抬眼后,看见的不是正中的冠冕,是边上的执事。
“封土——”太常寺卿高声。
曹操双手执铣。铣首入土三寸。那三寸是少府监量过的“分寸”,也是郭嘉算过的“分寸”。土在铣下轻轻鼓起一团,像胸腔里的气。鼓声在这一刻如约重回,钟声拖着它一起往前推半拍。风在丝下响了一记,竹后应,骨片末尾压低。整个场子一呼一吸,竟像在这一个动作里,跟着执事的铣口一起“呼吸”。
献帝在坛上看得清清楚楚。他听见太常寺卿的声,听见钟鼓的拍子,听见风在丝上颤。他也看见了:有无数的目光从他身上滑过,落在那根铣与那双握铣的手上。那些目光没有恶意,它们只是诚恳地汇过去,像水往地势最低处流。刘协忽然觉得冠冕更重了。他抬手抚笏,笏板冰凉。他心里有一声极轻的问:这是“礼”吗?是的。这正是礼。礼在教人该看哪里,该在何时起立,该在何时俯伏。礼并没有背叛他。背叛他的,是人的“看”。
“再封——”司礼官唱。曹操提铣再入,再三寸。土又起一团。人群里的呼吸跟着一紧。有人在观礼队里不由自主地低声道:“丞相好重的手。”旁人接道:“重就稳。”有人又说:“执事受拜呢?”这话像一颗极轻的种子,落在了极多的心里。种子未发芽,已经在土里喘气。
“终封——”太常寺卿唱到最后一程。曹操第三次入铣。铣口拔起,土面平整。他后退半步,立,俯,按规。那一瞬,司礼官按“仪程末段”启卷,换了太常昨夜才批下的那句——
“执事受拜——”
音未尽,赞礼已高声:“执事受拜——”
场上人心像被人轻轻按了一下,随即汹涌起来。百官不动,文武列位仍向主祭。可城东的百姓队伍里,有人已经下意识地一膝半跪。他们不是向某个名字跪,他们向“执事”两字跪。因为方才那三次入铣,告诉了他们“谁在做事”。孩子不懂这些,他只看见父亲的背弯下去,便也学着弯。他的目光越过人群,越过仪门兽口,落在那道光与影的边上,落在那双手上。那双手没有冠冕,却握着他看得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