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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乌云之下(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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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道夫·斯图德少校,美国驻新加坡领事,应邀坐在俱乐部二楼的一间私密包厢里。

他是一个典型的冒险家,参加过南北战争,有着作为骑兵军官的粗犷,也有着作为外交官的圆滑,但更多的是对财富的渴望。

虽然华盛顿的国务院一直声称对南洋局势保持“严格中立”,但斯图德很清楚,那不过是给欧洲老牌帝国看的幌子。

在私底下,他与那些渴望打开东南亚市场的美国军火商、一些渴望暴利的德国和因果商人,早已结成了一条看不见的利益锁链。

除了对财富的追求,更多的也是不乐意看到英国对南洋局势的霸道。

但他现在感到了恐惧。

荷兰人最近疯了。自从马辰港被炸、煤矿被占之后,荷兰东印度政府的情报网就像一张收紧的网,开始疯狂地排查每一个与军火有关的环节。

昨天,他的一个中间人——一个经营杂货铺的德国犹太人,被发现死在了加冷河的淤泥里。

斯图德的手指不自觉地颤抖着,手里那根还未剪开的雪茄半天也没有动静。

他急需一笔钱,一笔足够他在加利福尼亚买个农场、安享晚年的钱,然后彻底离开这个充满了疟疾、丛林游击队和荷兰疯狗的地方。

促使他下这个决心的还有,上个月美国发生的一件骇人听闻的惨案。

7月,像他这样曾经的北方联邦军,心中的“信仰”,军中的头面人物,遇刺重伤。

加菲尔德,这个曾经的少将,出生在俄亥俄州贫苦的简陋小木屋里,父亲早逝,完全靠自学成才。

在从政前,他是一名希腊语和拉丁语教授,后来成为大学校长。军中同僚无不称赞他拥有惊人的书写能力,能够一只手写拉丁语,同时另一只手写希腊语。

南北战争期间,他加入北方联邦军,凭借赫赫战功从一名普通军官晋升为少将。

1880年共和党大会上,党内派系斗争僵持不下。

加菲尔德本是去为别人助选的,结果在第36轮投票中,作为妥协方案,他意外地被推举为候选人,是一匹真正的黑马。

而这样的军中平民英雄,就在上个月月初,在华盛顿的火车站,在大庭广众之下连中数枪。

而消息传到海峡殖民地,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天,他仍然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全美都在巨大的悲痛之中,对于像他自身这样的退伍军官,则更多的是对自身命运的警惕。

一个内战英雄,一个文武全才,一个从贫民爬到总统位置的幸运儿,一个国家元首,一个天命之人,也能被几颗廉价的子弹轻易地击倒,生死不明。

那他呢?

南洋的漩涡越来越危险,野心家煽风点火,人心动荡。

包厢的木门被推开。

李齐名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西式深色西装,脸上虽然依旧热情,可是身上的那种冷冽气质,却让斯图德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李先生,”斯图德压低了声音,眼神警惕地扫向门外的走廊,“在这个时候见面,并不是明智之举。皮克林的猎犬满大街都在嗅。如果让他知道我们在接触……”

李齐名没有立刻回答。他慢条斯理地关上门,将雨声和走廊里的喧嚣隔绝在外。他走到桌边,并没有坐下,而是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位焦虑的美国领事。

“正因为风声紧,所以才要结账。”

李齐名的声音平稳得像是一潭死水。他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轻轻推到了桌子中央。

“斯图德先生,这是最后一笔关于‘农业机械’通关的咨询费。另外,我老板特意交代,鉴于目前的局势,为您准备了一笔额外的……封口费。”

斯图德的眼睛瞬间亮了。

那是一种赌徒看到最后一张底牌时的光芒。他迅速拿起信封,抽出里面的东西——那是两张汇丰银行的本票,上面的数字足以让他在纽约过上体面的生活。

“很好。”斯图德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贪婪暂时压倒了恐惧,“我就知道李先生是个体面人。他总是懂得如何照顾朋友。”

李齐名作为后起之辈,来新加坡不久就和各个领事和大洋行的买办称兄道弟,靠的就是一手慷慨豪奢的做派。

斯图德将本票迅速塞进贴身的口袋,仿佛那能给他带来某种安全感。

他的语气也变得轻松了一些:“那么,关于今晚出港的那艘美国商船自由号……我已经签发了外交豁免的通关文件。文件上写的是运送一批前往北婆罗洲沙巴进行农业开垦的劳工和设备。”

斯图德凑近了一些,压低声音:“但我得提醒你,李。荷兰人的军舰正在外海巡逻。他们现在的神经紧绷到了极点。你得确保船上真没有危险的家伙……你的生意最好藏得深一点。”

李齐名伸手拿过他的雪茄,替他剪开缺口点燃。

“那艘船上没有你要担心的东西。”

“现在出关的东西海关盯得也很紧,我还没活够。”

“没有加特林,没有炸药,也没有兰芳的军官。只有一些真正要去沙巴开垦的苦力,和一些掩人耳目的空箱子。”

“哦?”斯图德有些意外,

“一艘安全的货船?那李先生为什么要着急结账?”

李齐名转过头,嘴角勾起一抹令人玩味的弧度。

“因为那艘船上,还有一位特殊的乘客。”

“特殊的乘客?”斯图德警觉地皱起眉头,“谁?”

李齐名看着他,缓缓吐出两个字:

“您。”

话音未落,斯图德甚至来不及消化这个单词的含义,包厢角落里那扇原本看似装饰性的屏风猛然炸裂。

两道黑影如同捕食的野兽,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杀气瞬间冲出。

斯图德毕竟是参加过美国内战的老兵,身体的本能反应极快。他下意识地向后跌去,右手迅速伸向腋下,那里藏着一把柯尔特左轮手枪。

但他面对的,不再是笨拙的南军步兵,而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流浪华人。

那两个华人苦力的身影快得模糊。他的左手如铁钳般扣住了斯图德拔枪的手腕,用力一拧,“咔嚓”一声脆响,斯图德的手腕瞬间脱臼,柯尔特手枪掉落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紧接着,一个苦力的右手化掌为刀,狠辣地劈在了斯图德颈侧。

没有惨叫,没有挣扎。

斯图德的双眼猛地翻白,连哼都没哼一声,整个人便如同一滩烂泥般软了下去。

“动作利索点。”

李齐名冷冷地看着这一切,仿佛只是在看一件货物的装箱。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怀表看了看,“雨还在下,这是最好的掩护。别让荷兰人的眼线等太久。”

“明白。”

两个汉子一边熟练地给昏迷的领事塞上布团,防止他醒来喊叫,一边用绳子将他的手脚反绑。

“箱子透气孔留好了吗?”李齐名问。

“留了。”

“死士已经安排好了,随船做水手。”

李齐名点了点头。他弯下腰,从斯图德昏迷的身体里,重新掏出了那个装有本票的信封,放回自己的口袋。

“这就是贪婪的代价,领事先生。”李齐名低声说道,语气中没有一丝怜悯,“陈先生给过你机会,但你把自己卖得太便宜了。现在,你的命,比这笔钱更有价值。”

“送他上路。”李齐名整理了一下衣领,恢复了那种商人的儒雅,“告诉兄弟们,做得逼真点。要让荷兰人觉得,他们钓到了一条大鱼。”

几个穿着侍者制服的洪门兄弟迅速进入包厢,将昏迷的斯图德装入板条箱,盖上盖子,贴上标签。

他们抬着箱子,堂而皇之地走出了这家俱乐部,消失在茫茫的雨夜之中。

————————————

新加坡港,丹戎巴葛码头。

美国籍商船“自由号”正停靠在栈桥边。这是一艘典型的过渡时期货轮,兼具风帆与蒸汽动力。

巨大的明轮在雨水中静默着,烟囱里冒着断断续续的黑烟,锅炉正在预热。

甲板上,一片忙碌而压抑的景象。

四海通的老板临时加塞了一批货物,到北婆罗洲,为了方便装卸,临时安置在甲板上。

麦克道格尔船长披着油布雨衣,站在舰桥上,嘴里叼着早已熄灭的烟斗,正在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着这该死的天气和同样该死的英国海关检查员。

“动作快点!你们这群懒鬼!”他对着不想在这里陪着英国佬喝下午茶!”

在甲板

他们看起来和其他去南洋讨生活的苦力没什么两样:消瘦、沉默、眼神麻木。但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他们的手掌上并没有长期握锄头留下的老茧,反而虎口处有着厚厚的一层。

他们是周泰亲自挑选的死士。

他们每个人背后,都有着一段血泪史。有的是家人被清廷杀绝的逃犯,有的是被客头卖猪仔差点死在矿坑里的孤儿。是洪门给了他们活路,安顿了他们的家小。

今晚,是他们还债的时候。

周泰穿着一身不起眼的苦力短打,混在码头的人群中。他看着那个板条箱被小心翼翼地搬上船,混在一堆标着农业工具的货箱中间,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安静地走到那群死士后面。

“都记住了吗?”周泰的声音极低,被细细的雨声掩盖。

为首的一个汉子,名叫阿鬼。他只有一只耳朵,另一只是在旧金山时被削掉的。

阿鬼抬起头,眼神平静得像是一口枯井。

“泰叔,放心。家里的安家费都收到了。老婆孩子都送去了柔佛的农场,有地种,有饭吃。这条命,今晚就交给老天爷了。”

周泰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心中闪过一丝不忍。

“这次的任务,不是杀人,是送死。”

“是我对不住你们。”

周泰从怀里掏出一壶烈酒,这是最烈的烧刀子。

他仰头喝了一口,然后将酒壶递给阿鬼。

“喝了这口酒,黄泉路上不冷。”

“我年纪也很大了,迟早也下去陪你们。”

阿鬼接过酒壶,狠狠灌了一口,然后传给身后的兄弟。

十三个人,在雨中轮流饮酒。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悲戚哭泣。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默。

“上路吧。”

周泰拍了拍阿鬼的肩膀,转身走下了栈桥。

他不能在船上,他的战场在岸上,在舆论的风暴眼里。

随着一声汽笛的长鸣,自由号缓缓驶离了码头。

巨大的明轮开始转动,搅碎了漆黑的海水。

船尾拖出一条白色的航迹,缓缓消失在码头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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