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乌云之下(2 / 2)
次日清晨,马六甲海峡与爪哇海交汇处,公海边缘。
风雨刚刚过去,海面上的涌浪极高,灰色的天空压得人透不过气。能见度很低,海面上漂浮着一层薄薄的晨雾。
荷兰皇家海军旗舰,“威廉一世”号。
这艘排水量达到5400吨的铁甲舰,是荷兰在远东最强大的海上力量。
它那厚重的装甲、巨大的撞角和令人生畏的280毫米主炮,是荷兰维持其东印度统治的最后尊严。
舰桥上,舰长举着望远镜,焦躁地扫视着海面。
他的双眼布满了血丝,已经连续三天没有一个整觉了。
巴达维亚总督府的电报一封接一封,措辞严厉到了极点。
“必须截获军火!”
“必须抓到幕后黑手!”
“如果不拿出战果,海军就是王国的罪人!”
马辰的惨败让整个荷兰殖民体系处于崩溃的边缘。他们急需一场胜利,一场公开的、能够震慑所有所谓“中立国”走私行为的胜利。
“报告舰长!方位045,发现目标!”了望哨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
“确认身份!”
“单烟囱,混合动力……悬挂美国国旗!是自由号!情报准确!”
舰长猛地放下望远镜,嘴角露出一丝狰狞的笑容。
“终于抓到你了。”
情报显示,这艘船上装满了供给叛军的子弹,炸药。
“全速前进!”上校下令,“让苏门答腊号和婆罗洲号从两侧包抄!别让他们跑了!”
“舰长,这里是公海边缘……”大副有些犹豫地提醒道,“拦截美国船只,可能会引发外交纠纷……”
“去他妈的外交纠纷!”舰长咆哮道,
“美国人八年前就该滚出苏门答腊了!只要我们在船上搜出军火和叛乱分子,华盛顿的那群政客连个屁都不敢放!这是战争时期,我们有权临检一切可疑船只!”
“开炮警告!让他们停船!”
“轰!”
“威廉一世”号的前主炮发出了一声怒吼。
一枚巨大的炮弹划破长空,落在自由号船首前方,激起冲天的水柱,巨大的浪花甚至溅到了自由号的甲板上。
这是国际通用的强行拦截信号——“停船,否则击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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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号上,一片混乱。
麦克道格尔船长看着远处那艘如同钢铁山峰般逼近的荷兰铁甲舰,脸色惨白。
“这群疯子!这群该死的荷兰疯子!”他对着扩音筒咆哮,“升旗!把星条旗升到最高!告诉他们,这是美利坚合众国的商船!如果敢登船,我就向华盛顿控告他们海盗行为!”
巨大的星条旗在海风中猎猎作响。
然而,荷兰人并没有理会抗议。威廉一世的主炮塔缓缓转动,黑洞洞的炮口直指自由号的吃水线。
在那绝对的武力面前,所有的外交辞令都显得苍白无力。
“停船……”麦克道格尔不得不咬牙下令,狠狠地拍了下栏杆,“让大副和船上的德国商人都出来!我要让这群荷兰杂种付出代价!我要让他们知道,拦截美国船只需要付出什么赔偿!”
两艘荷兰蒸汽舢板迅速靠拢,还没等绳梯完全放下,三十名全副武装的荷兰海军陆战队员就如狼似虎地爬上去跳上了甲板。
带队的是一名神情亢奋的上尉,名叫扬森。他渴望军功,渴望用这一场截获来洗刷之前在马辰的耻辱。
“所有人,举起手蹲下!不许动!”
扬森挥舞着韦伯利左轮手枪,用生硬的英语吼道。
他的士兵们端着博蒙特步枪,枪刺在晨光中闪着寒光。他们粗暴地推搡着船员,将甲板上的乘客驱赶到一侧。
几名搭船的德国商人和英国传教士惊恐地退到一边,愤怒地指责荷兰人的粗暴,但很快就被枪托砸得闭上了嘴。
“搜!”
“情报说就在里面!把那些标注着农业机械的货箱都给我撬开!”
“住手!那是私人财产!”麦克道格尔船长冲上去阻拦,“你们没有搜查许可!”
“这就是搜查许可!”扬森冷笑一声,一枪托狠狠砸在船长的额头上。
鲜血顺着船长的脸颊流下,这让甲板上的气氛瞬间紧绷到了极点。
荷兰士兵们开始用斧头和撬棍疯狂地破坏货箱。木屑横飞。
然而,随着一个个箱子被打开,扬森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没有枪支。没有弹药。没有炸药。
只有一箱又一箱崭新的锄头、犁耙,还有空箱子。
“不可能!情报不可能出错!”
扬森的眼睛红了,“继续搜!别停!去一队人,查那些货仓里面的!全都砸开!”
就在这时,一直蜷缩在货箱阴影里的阿鬼,缓缓抬起了头。
他的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完成使命前的决绝。他看向身边的兄弟们,微微点了点头。
一个兄弟吹起了嘹亮的口哨。
一名隐藏在桅杆了望台上的死士——阿才,率先扣动了扳机。
他手里拿的不是温彻斯特,而是一把威力惊人,且十分精准的夏普斯。
在这个距离,足够了。
“砰!”
一声清脆的枪响,刺破了海浪的喧嚣。
子弹精准地钻进了一名正举起斧头要劈开琴箱的荷兰军士的后脑。
鲜血和脑浆瞬间喷溅在旁边的扬森上尉脸上。温热、腥红。
“敌袭!他们有枪!!”扬森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尖叫,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开火!杀了这群叛军!!”
原本就神经紧绷、深信船上藏着大量叛军的荷兰士兵,在看到战友倒下的瞬间,彻底失去了理智。他们不需要命令,手中的步枪对着甲板上的水手开始了无差别的射击。
“砰砰砰砰!”
密集的枪声在甲板上炸响。
“狗日的红毛!杀!”
阿鬼大吼一声,原本束手就擒的华工摸出了转轮枪和匕首,冲着荷兰人还击。
阿鬼没有冲向荷兰人。
他和其他四名死士,在其他苦力的掩护下,合力猛地拉开了那个货箱的插销,一把将从昏迷中醒来、嘴里还塞着布团、满脸惊恐的斯图德领事,像提线木偶一样拽了出来,一把扯出了他嘴里的布团。
“去吧,领事先生!”
阿鬼不知何时中了一枪,上半身满是血,用尽最后的力气,抓着斯图德,用他的身体掩护推向了双方交火的中心地带!
推向了荷兰人的枪口!
斯图德领事此时完全是懵的。他刚刚从黑暗中醒来,眼前是一片混乱的屠杀场。他看到了星条旗,看到了穿着蓝色制服的荷兰兵,本能地想要呼救。
他只来得及大喊一声救命,甚至来不及表明自己的身份,更来不及挥舞手臂表明身份。
对面的荷兰士兵眼里只有源源不断跳出来送死的反抗者,
在硝烟和恐惧的支配下,他们只看到一个人影混在挥刀冲锋的华工间冲了过来。
“噗、噗、噗!”
至少三发博蒙特步枪的重型铅弹,毫无阻碍地撕碎了斯图德那件昂贵的亚麻西装,钻入了他的胸膛和腹部。
巨大的动能将这位美国外交官和他身后的阿鬼像破布娃娃一样向后抛去。他重重地摔在甲板上,鲜血瞬间染红了上方飘落的一角星条旗。
斯图德的双眼圆睁,死死地盯着天空。他到死都不明白,自己精心策划的退休计划,怎么会变成这样一场荒诞的葬礼。
枪声,渐渐停下了。
海风吹散了硝烟。扬森上尉举着还在冒烟的手枪,呆滞地看着那个倒在血泊中的白人。
那标志性的大胡子,那张经常出现在新加坡总督府舞会上的脸……
“天啊……”
一名躲在缆绳堆后面的英国传教士发出了绝望的呻吟,他认出了死者,“那是……那是美国领事……斯图德先生……”
“是他!天啊!”
这一声声呻吟,比刚才的枪炮声更让扬森感到恐惧。
他看着地上的尸体,手里的枪当啷一声掉在了甲板上。
就在这一片死寂中,仅存的三名浑身是血的华工死士。
阿鬼已经身中数弹,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吐出大口的血沫。
另一个华工用刀撑起身子,看着死去的领事,看着崩溃的荷兰人,脸上露出了一丝凄厉的笑容。
“Dutch killed the sul!!”(荷兰人杀了领事!!)
他用蹩脚的英语,发出了最后一声怒吼。
“Murder!!”(谋杀!!)
这喊声在海风中凄厉回荡,钻进了每一个目击者的耳朵里,也钻进了荷兰人的噩梦里。
随后,面对围上来的、面色惨白的荷兰士兵,剩下两名还能站着的华工没有给予对方抓活口审讯的机会。
两人相视一笑,狠狠地再次发起冲锋,扑倒了荷兰人,攥着对方的枪口,用刺刀抵进自己的心脏,或者同归于尽。
鲜血喷涌而出,与美国领事的血汇聚在一起,顺着甲板的倾斜,缓缓流入了灰暗的爪哇海。
麦克道格尔船长捂着流血的额头,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他看着眼前的一切,一个踉跄扑到了地上的领事尸体上,满眼的不可置信,随后他站起身,眼神比刚才的乌云还要可怕。
他指着那个已经瘫软在地的荷兰上尉,声音低沉得像来自地狱:
“你们这群婊子养的……你们完了。”
“你们刚刚向美利坚合众国宣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