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测试(2 / 2)
“不过预判模式有点奇怪……掺杂了很多非标准化的经验判断。你看这里,面对这个模拟‘不规则弹跳’的球,他居然提前移动了?”兰比尔指着数据流中的一个峰值,语气中充满了研究者的好奇。
霍夫曼博士点点头:“很有趣,不是么?他的神经网络似乎经过某种‘非典型’训练,能处理一些标准模型难以量化的变量。但这降低了整体决策效率。”他的语气,像是在讨论一个有趣的算法问题。
阿玛迪斯在电脑前快速操作着,敲击键盘的声音清脆而规律,头也不回地插话,声音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噪音数据。标准化训练可以剔除。” 他的话像手术刀一样精准而冷酷。
神崎在模拟舱里听得一清二楚。噪音数据?他那些在巴塞罗那街头、在无数次实战中磨砺出的,依靠观察对手肌肉微动、呼吸节奏甚至眼神变化而做出的直觉预判和应变,在这些数据狂人眼里,只是需要被剔除的“噪音”?
一股闷气在他胸腔里凝聚,但他强行压了下去,注意力必须集中在眼前的测试上。此刻的分心,只会给那些人提供更多否定他的所谓“数据依据”。
测试继续。下一球,系统模拟了一个极其逼真的“假动作”。虚拟对手的引拍动作幅度极大,肩膀和手臂的线条都明确指向一个大力抽击。神崎的身体基于过往经验已经做出了向底线后方移动的趋势。
然而,在触球瞬间,画面中的虚拟对手手腕却以一个极其微小的动作一变。球变成了轻柔无比的放短。神崎吃了大亏,重心完全被骗,身体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颗虚拟的网球轻巧过网。
“判断错误。被欺骗率100%。” 系统无情地宣判。那个落在己方场地的虚拟球印,此刻显得格外刺眼,仿佛是对他全部经验的嘲讽。
兰比尔在一旁小声嘀咕,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神崎耳中:“看,面对高精度欺诈,他的经验模型就失效了。数据模型显示,刚才那个引拍动作有7.3%的概率是假动作。”
他的语气里带着对阿玛迪斯能力的推崇,“但显然他的‘直觉’没能捕捉到这个微小概率。如果是阿玛迪斯前辈的‘绝对预告’,这种球根本不可能得逞。”
阿玛迪斯终于完成了他的操作,转过身,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模拟舱上。但他没有看神崎,而是看着屏幕上定格的错误数据,以及旁边分析出的“受欺骗原因:过度依赖经验模型”。
他淡淡地说:“虚假信息干扰下的决策崩溃。基础不牢。”他的评价,仿佛是在给一个故障的程序下诊断,彻底否定了神崎赖以生存的网球根基。
神崎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股蹭蹭上窜的火气。他重新集中精神,试图将霍夫曼博士之前指出的“数据最优解”与自己的判断结合。他告诉自己,必须冷静,必须理解这套规则。
接下来的测试,他变得有些犹豫不决。面对来球,他不再是那个依靠本能和直觉瞬间做出反应的神崎,而是会在脑中飞快地试图调用“标准答案”。效果时好时坏。
有时他确实做出了系统认为的完美选择,赢得了冰冷的“Correct”提示;有时则因为那片刻的犹豫而错过了最佳反应时间,导致反应迟钝,甚至出现了几个低级的判断失误。
他感觉自己像被套上了枷锁,挥拍不再流畅,思维也变得滞重。每一次击球都变成了一场痛苦的内心挣扎,在本能与规则之间拉扯,几乎要将他撕裂。
测试终于结束。模拟舱的灯光熄灭,环形屏幕暗了下来。神崎从里面出来,感觉精神上的疲惫远比身体上的消耗更甚,仿佛不是打了一场球,而是进行了一场高强度的大脑运算,结果还不及格。
阿玛迪斯和兰比尔已经拿到了他们需要的数据,准备离开。经过神崎身边时,兰比尔突然停下脚步,扶了扶眼镜,脸上带着一种纯粹的研究者看到稀有样本时才会有的好奇表情。
“那个……你的数据真的很特别!”兰比尔对神崎说,“虽然决策效率不高,稳定性也欠缺,但这些‘非标准’反应模式很有研究价值!如果你有时间,能不能配合我做几个额外的……”
“兰比尔。”阿玛迪斯打断了他,声音依旧没有波澜,甚至没有看神崎一眼,仿佛他只是一件会移动的家具,“无关干扰。走了。”他的话语简洁,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兰比尔缩了缩脖子,像是被无形的鞭子轻轻抽了一下,立刻收敛了好奇的表情,歉意地朝神崎笑了笑,那笑容里更多的是对打断他研究兴致的不舍,然后赶紧跟上阿玛迪斯的脚步。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实验室门口,没有多余的一瞥。他们来得突然,走得干脆,只留下了一堆冰冷的数据和站在原地、内心波澜起伏的神崎。
霍夫曼博士整理着厚厚一叠数据打印件,对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神崎说:“看到了吗?这就是差距。阿玛迪斯和兰比尔,他们是真正将数据、概率和理性融入网球本能的人。”
“他们的每一次判断,每一次挥拍,都建立在经过无数次验证的模型之上。他们的网球,建立在绝对理性和概率之上,几乎不存在‘意外’。”他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看向神崎。
“你的天赋很好,神经反应速度和动态视力都堪称顶级,但你的网球,还掺杂了太多……不可控的变量。这些变量,在低水平对抗中是利器,但在顶尖的、毫厘必争的战场上,会成为你的致命伤。”
神崎沉默地看着那两人离开的方向,实验室的走廊空荡而安静。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一种“体系”上的碾压。这不是力量、速度或者技术的差距,那是有形的壁垒。
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网球哲学,一种建立在另一种逻辑基础上的世界。他们的世界,仿佛由0和1构成,稳定、精确、高效。而他的世界,却充满了色彩、噪音、直觉、冒险和……那些被他们称为“意外”的东西。
那天晚上,神崎独自一人留在空荡荡的健身房加练。汗水顺着下颌线滴落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他对着发球机,一遍遍重复着最基础的正手抽击动作。
他试图找到霍夫曼博士所说的那种“标准”发力感和击球选择。动作是规范了,发力也似乎更“科学”了,但每一次击球,那球拍触球的瞬间反馈,总觉得别扭,少了点什么关键的东西。
那种随心所欲、根据瞬间感觉微调角度和旋转的灵动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僵硬的“正确”。这感觉让他感到窒息,仿佛被关进了一个透明的笼子。
他停下来,撑着膝盖喘息,看着发球机不断吐出的网球在灯光下划出一道道单调而重复的轨迹。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闪过在巴塞罗那的场景。
哈维尔那个毫无章法、纯粹依靠蛮横力量撕裂空间的“犯规”击球;以及迭戈那个带着愤怒、划出科学难以解释的诡异弧线的“幸运球”。那些画面鲜活而热烈。
那些球,如果用这里的标准来衡量,恐怕全是“非最优选择”,是“噪音”的集大成者吧?“噪音”……吗?神崎直起身,用毛巾用力擦了把脸,然后慢慢收起球拍。
他隐隐觉得,瑞士U17追求的这种“绝对正确”、剔除一切不确定性的网球固然强大,像一台精密的仪器般难以战胜,甚至可以说是另一种形态的“完美”。
但是,如果网球真的变成了完全剔除所谓“噪音”的数据游戏,那网球,或许就不再是他最初在街头感受到的、那个充满无限可能、悸动与热血的那个网球了。
这场发生在实验室里的“无声对决”,没有观众的掌声和呐喊,没有记分牌的变化,却在他心里投下了一颗沉重而棱角分明的石子,激荡起层层叠叠的涟漪。
接下来的日子,他该如何与这座无处不在的“精密之城”相处?是努力压抑本能,融入这套冰冷而高效的体系,还是……在理解这套体系的同时,寻找一条能够容纳自己那些“噪音”的、属于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