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将星黯京华(2 / 2)
刘菲含一直安静地听着,她的面前甚至摊开了一个小本子,偶尔会用一支炭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关键词或者简单的符号,这是她作为理科生、习惯于理性分析和逻辑推演的习惯。
这时她抬起头,扶了扶并不存在的眼镜,用她那特有的、不带太多感情色彩的平静语调分析道:“从控制变量的角度看,这确实可以理解为他们在当前信息不对称和潜在风险下的最优解。主动消除自身最大的、也是最容易引起猜忌的不确定性因素——兵权,来换取自身和家族的长期安全。而且,值得注意的是,这是一种集体行为,法不责众,陛下即便内心深处确实有借此机会收拢兵权的打算,面对如此整齐划一的请辞,也不好单独对某个人发难,反而更可能顺势应允,并或许会加以厚赏、虚衔荣衔,以示皇恩浩荡,安抚众多功臣元老之心,避免引起更大的动荡。”
“菲含看得透彻,将其中利弊剖析得很清晰。”刁如苑缓缓开口,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在商海沉浮多年历练出的冷静与警觉,她的手指交叉放在桌面上,指节因为微微用力而显得有些发白,“功臣们审时度势,明哲保身,从他们的立场来看无可厚非。而陛下若能顺利收回兵权,集中皇权,看似朝局能够平稳过渡,皇权能够更加巩固。但是……”她顿了顿,目光变得异常锐利,缓缓扫过书房内的每一张面孔,仿佛要确认每个人都意识到了她接下来要说的内容的严重性,“事情的发展轨迹,恐怕没有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甚至可能潜藏着更大的危机。”
所有人都将目光聚焦在她身上,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因为她的这个转折而变得更加稠密,烛火的跳跃也似乎缓慢了下来,等待着她揭示那隐藏在水面下的冰山。
刁如苑稍稍前倾身体,压低了声音,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皇太孙李来亨,我们这几年间,或因宫宴,或因陛下召见,也都接触过几次。给人的印象是勇武果决,善于骑射,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是一把好手,在北伐罗刹和上次的漠北巡边之战中,都表现出了不俗的军事直觉和胆魄,这一点毋庸置疑,颇有太子殿下当年的几分风采。”
她先肯定了李来亨的优点,随即话锋一转,“但是,治国呢?统御整个庞大而复杂的帝国,平衡朝堂之上盘根错节的各方势力,处理江南赋税、漕运、边防、吏治等等繁杂无比的日常政务,这些并非单靠个人的勇武和军事才能就能解决的。他多年来主要是在军中历练,随军征战,在政务方面的系统学习、实践经验和真正独当一面的历练,恐怕……有所欠缺。”
戚睿涵若有所思,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如苑姐的意思是,来亨可能长于攻坚拔寨的军事,而短于需要耐心、权谋与平衡技巧的治国理政?”
“至少从我们目前观察到的,以及他以往的精力分配来看,这个倾向是存在的,而且可能比较明显。”刁如苑肯定地点了点头,她的表情严肃,“而且,你们有没有注意到一个细节?自从几年前,太子李锦开始更多地将精力投入到参与朝政、协助陛下处理全国性事务之后,陛下似乎就有意让年纪渐长的来亨,跟随另一个人学习理政,熟悉朝堂运作?”
刘菲含反应极快,几乎立刻接口道:“司礼监掌印太监,司马门!”
“对,就是他。”刁如苑的眉头蹙得更紧,形成了一个清晰的川字,她的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忧虑,“近年来,皇太孙除了偶尔奉命出征或巡视边防,大部分时间都留在京城。而陪伴在他身边最久、教导他处理各类文书、熟悉政务流程、甚至代为讲解奏章、引见官员的,主要就是这位司马公公。据说,皇太孙对他极为亲近和信赖,几乎到了言听计从、倚为臂膀的地步,许多事情都不避讳他。”
董小倩闻言,秀美的脸庞上露出疑惑之色,她轻声道:“宦官干政,乃是前明覆灭的重要祸源之一,陛下起于草莽,深知民间疾苦,对前明弊政深恶痛绝,难道对此毫不警惕吗?”她来自明末,对宦官之害有着更直观的认识。
戚睿涵叹了口气,这声叹息中包含了太多的复杂情绪,有理解,也有无奈:“陛下起于微末,对这些刑余之人起初确实并不看重,甚至有些厌恶。但立国之后,典章制度渐备,宫廷规模日益扩大,沿用明制,宦官机构也随之恢复设立,这是维护宫廷运转的实际需要。这司马门,据说在陛下于西安称帝不久后便入宫服役,因其为人处事谨慎低调,心思缜密,又通晓文墨,字也写得端正,逐渐得到了陛下的信任和赏识,才得以一步步晋升,最终执掌了内廷最重要的机构——司礼监。陛下或许认为,让一个无子无嗣、身家性命完全依附于皇权、与外界官僚体系没有太多瓜葛的内官来辅佐教导皇太孙,比让那些可能结党营私、各有背景的外臣来做更为稳妥,更能有效地防止外戚或权臣坐大,威胁到皇权的纯粹性。”他分析了李自成可能的心态,但这分析并未让他自己感到安心。
“问题恰恰就出在这里。”刁如苑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和深切的担忧,“这位司马门公公,我因为负责宫中部分采买和与内廷打交道的事务,接触和观察他的机会比你们稍多一些。我总觉得此人……绝非表面看起来那般谦卑恭顺、与世无争。你们仔细回想他的样貌,眉骨略微突出,眼窝比常人深陷几分,看人时目光大多数时候自然是恭顺的,垂着眼睑,但偶尔抬眼之间,那眼神深处却沉静得如同不见底的深潭,偶尔流转过的一丝精光,锐利而冷静,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野心和掌控欲。再看他的行为举止,无论是行走站立,还是应对传话,伺候在陛下或皇太孙身边,无一不显得谦卑得体,循规蹈矩,但那份过于完美的谦卑之下,总感觉隐藏着一种极强的、不动声色的掌控欲和某种……远大的志向。他陪伴皇太孙多年,几乎形影不离,耳濡目染,潜移默化之间,能在来亨年轻而可塑性极强的思想上,施加多少影响?能培养出多深的依赖?”
她环视一周,看到众人脸上逐渐凝重的神色,继续描绘那令人不安的图景:“如今,开国武将集团因为太子之逝而心生警惕,集体上表请辞,无论陛下最终是否全部批准,这股支撑朝局、最能直接制衡内廷势力的强大力量都必然受到削弱,甚至可能就此逐渐退出权力核心。朝中的文官集团,如丞相李岩、牛金星、宋献策,以及后来归顺的史可法等人,虽有名望,品德文章为人称道,但手中并无实际的兵权,在决策层面的影响力有限,而且文官内部往往也各有派系理念之争,难以拧成一股绳。一旦陛下……将来亨继位,一个缺乏足够理政经验、又极度依赖和信任身边近侍的年轻皇帝,面对一个深谙权术、心思深沉、并且掌握了内廷‘批红’等关键权力的太监……”
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但那个未尽的假设,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悄然爬上了每个人的心头,带来一阵寒意。书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连烛火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袁薇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脸上血色褪去少许,她压低声音,几乎是气声问道:“如苑姐,你的意思是……这司马门,有可能会成为……前明英宗朝的王振、或者是正德朝的刘瑾那样权倾朝野、祸乱朝纲的人物?甚至……以其心性,可能比他们做得更隐蔽,也更危险?”
“恐怕不止于此。”戚睿涵接话,他的脸色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眼神却异常锐利,“前明的宦官,无论如王振、刘瑾、乃至魏忠贤如何权势熏天,他们终究难以真正意义上威胁到皇权本身,他们的权力完全来源于皇帝的宠信,一旦失去宠信,便如无根之萍。但如今我们面临的情况,有其特殊之处。开国元勋集体隐退或势衰,皇太孙年轻且理政根基未稳,又对此人产生了极深的依赖。若司马门真如如苑姐所观察的那般,胸怀异志,他所图谋的,恐怕就不仅仅是权倾朝野、贪墨受贿那么简单了。他可能……会试图成为皇权背后的影子,甚至……在未来的某个时刻,我们必须要警惕他是否有更进一步的野心。此人,我们必须高度提防。”
白诗悦感受到戚睿涵话语中的沉重,不由得更加用力地握紧了他的手,指尖冰凉,她担忧地望向戚睿涵,又看看刁如苑,声音带着一丝急切:“那……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要不要想办法去提醒陛下?或者……找个机会,委婉地告诉来亨,让他对司马门有所防备?”
戚睿涵缓缓地摇了摇头,目光越过书桌,投向窗外那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仿佛要看清那黑暗中隐藏的所有秘密。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无凭无据,仅凭我们的主观猜测、感觉,以及一些基于历史经验的推论,如何去说?向谁去说?陛下如今正处于丧子之痛中,心神俱损,且对司马门信任有加,视其为可靠的家奴。我们贸然进言,非但不可能动摇陛下对司马门的信任,反而可能引火烧身,被扣上一个离间天家君臣、干涉内廷事务、甚至是借机邀宠营私的罪名,后果不堪设想。至于皇太孙……他如今对司马门几乎言听计从,依赖极深,视其为师长和心腹,我们这些外臣、或者说‘客卿’的话,他未必听得进去,甚至可能引起他的反感,适得其反。”
刘菲含保持着冷静,她合上面前的小本子,用理性的口吻说道:“现阶段,情绪化的直接对抗或谏言是不可取的。我们需要的是证据,或者至少,需要更系统、更密切地关注司马门的一切动向,包括他接触了哪些人,处理了哪些事务,在哪些政策上施加了影响。同时,我们也要想办法,寻找合适的契机,以不易察觉的方式,潜移默化地向皇太孙推荐一些真正有才学、品性端正的儒臣或青年才俊,让他能接触到更多元的治国理念和人才,开阔视野,不能让他完全被司马门一手遮天,垄断了信息来源和思想渠道。”
刁如苑点头赞同,脸色稍霁:“菲含说得对,这是目前最务实、也最可能有所作为的方向。眼下我们能做的,就是外松内紧,静观其变,暗中留意,尤其是关注陛下对诸位国公请辞的最终处置,以及司马门在此过程中的任何微妙表现。朝局即将迎来一次巨大的变动,这股暗流,比我们之前亲身经历的任何一场真刀真枪的战争都要凶险,都要复杂。这不再是明刀明枪的厮杀,而是杀人不见血、吃人不吐骨头的权谋之争,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
书房内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每个人都在消化着刚才讨论所揭示的严峻可能性,思考着自身在这场潜在风暴中的位置。远处,隐约传来了报时的钟鼓声,悠长而沉闷,一声接着一声,穿透了京师宁静而哀伤的夜空,也穿透了光禄大夫府书房的窗棂。这钟声,仿佛敲响了一个时代的尾声,一个属于开国功臣纵横驰骋的时代正在缓缓落下帷幕;又像是在为一个未知的、潜藏着无数危机与变数的未来,沉重地揭开了序幕。
残阳早已彻底沉入西山,无边的黑暗笼罩了大地,吞噬了白日的最后一丝光亮。光禄大夫府的书房内,烛火依然顽强地亮着,侍女轻手轻脚地进来剪过一次灯花,使得光线重新变得明亮了些,但那光芒,却似乎始终无法完全驱散弥漫在每个人眉宇间、心头的沉重与隐忧。开国将星的集体黯淡,与内廷深处那悄然滋长、难以窥测的阴影,构成了一幅极具张力、令人窒息的画面。
大顺王朝在经历了开国的金戈铁马、四海的初步臣服、以及下西洋远航的壮举之后,终于不可避免地,走到了一个关乎国本与未来命运的历史十字路口。前路是坦途还是深渊,是持续辉煌还是跌入泥沼,无人能知。
他们六人,作为穿越了时空壁垒的见证者与参与者,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在历史的洪流与政治的漩涡面前,个人的力量是何其渺小,而那看似固若金汤、至高无上的皇权之下,围绕其进行的博弈又是何等的波谲云诡,暗藏杀机。
这一夜,北京城格外寂静,寂静得只能听到风声掠过屋檐,听到更夫遥远的梆子声,听到自己胸腔内那颗因为忧虑而缓慢沉重跳动的心脏。这份寂静,比任何喧嚣都更让人心慌意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