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暗室温存(1 / 1)
窗外风声渐歇,雪花落定的庭院静得可怕。陈福缩在自己那间阴暗潮湿的下房床榻上,用破旧的棉被紧紧裹住身子,却仍觉得有股子寒气从骨头缝里往外钻。隔壁书房里,山长厉声斥责女鬼的声音隐约传来,他吓得大气不敢出,只把身子蜷得更紧了些。
“邪祟……都是邪祟……”他喃喃自语,嘴唇哆嗦着。他是陈执礼从老家巴县带出来的远房侄孙,因家中贫寒,父母双亡,才来投奔这位做了官的叔公,混口饭吃。在书院里,他地位卑微,整日洒扫庭除,伺候笔墨,小心翼翼,生怕做错事惹来呵斥。白日里还好,有活计分心,一到这漫漫长夜,孤身一人,边地的苦寒和寂寞便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心头。
他想念巴县湿润温暖的气候,想念早已模糊的父母容颜,更想念邻家那个有着一双笑眼的姑娘阿秀。离乡前,阿秀偷偷塞给他一个绣着并蒂莲的香囊,那点儿淡淡的皂角香气,是他在这苦寒之地唯一的慰藉,如今也早已散尽了。他渴望温情,渴望有人能与他说说话,哪怕是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谈,也好过这无边的清冷和寂静。
就在他昏昏沉沉,半梦半醒之际,一股若有若无的、类似陈旧脂粉的幽香,悄然钻入他的鼻息。不似书房里那般带着怨愤的尖锐,这香气在狭小的仆役房中,竟显得格外缱绻温柔。
朦胧中,他仿佛看见一个身着素白衣裙的女子身影,悄无声息地坐在了他的床沿。月光透过破旧的窗纸,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身和柔美的侧影,看不真切面容,却自有一股我见犹怜的风致。
“福郎……”一声轻唤,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软糯腔调,悠悠传入陈福耳中。这声音仿佛有温度,瞬间驱散了他周身的寒意。
陈福一个激灵,残存的理智告诉他这是鬼,是山长口中“无耻的邪祟”。他想喊,想逃,喉咙却像被堵住,身子也僵直着动弹不得。可那声“福郎”,却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刮在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多少年了,从未有人如此亲昵地唤过他。
“你……你是谁?”他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问。
那身影微微侧过头,并未露出正脸,只是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带着无尽的哀愁与寂寥。“同是天涯沦落人……福郎,我只是个无处可去的苦命人,见你夜夜孤寂,心生不忍……”
说着,一只冰凉却柔若无骨的手,轻轻覆上了他紧攥着被角、因紧张而指节发白的手。那触碰并未让陈福感到预想中的恐惧,反而奇异地带来一丝诡异的慰藉。她没有像惊吓山长那样露出骇人的纤足,只是这样静静地坐着,仿佛只是一个需要依靠的寻常女子。
“我……我不怕你……”陈福听见自己说,声音依旧发颤,却少了些许惊惧,多了几分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怜惜,“你有什么冤屈,可以……可以跟我说说……”
那女影似乎轻轻颤动了一下,声音愈发哀婉:“冤屈……呵呵,这世间冤屈,又何须再说……只是这刺骨的寒冷,太久了,真的太久了……福郎,你身上……很暖和……”
她的话语断断续续,如同梦呓,却精准地击中了陈福内心最深的渴望——被需要,被依靠,能给予他人一丝温暖。他不再挣扎,任由那只冰冷的手握着,甚至下意识地,用自己粗糙的掌心,极其轻微地回握了一下。
自那夜起,几乎每晚,只要书房那边的动静消停,这白衣女子便会如期而至。她不再只是沉默地坐着,有时会用那轻柔的嗓音,哼唱一些陈福听不懂、却觉得异常婉转动听的江南小调;有时会低声诉说一些模糊的往事,片段式的,关于家乡的桃花,关于无情的风雨,关于一个负心人,言辞间充满了无尽的伤感和不甘,却从不提具体姓名因果。
陈福渐渐沉溺其中。他不再像最初那样紧张恐惧,反而开始期待这夜半的相会。在白日里,他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低眉顺眼的仆役陈福,伺候着性情愈发阴晴不定的山长。可一到夜晚,在这间无人关注的暗室里,他仿佛拥有了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凄美而神秘的秘密。他甚至开始在心里为她编织身世,认定她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才化为此等模样,而自己的些许温情,或许能慰藉她于万一。
他开始在白天刻意节省下一点点吃食,一块饼,几颗枣,藏在怀里,等到夜间,像完成某种神圣的仪式般,轻声对着空气说:“你……你饿不饿?我这里有点吃的……”那食物自然原封不动,但他却感到一种奇异的满足。
然而,这般虚幻的“温存”代价是巨大的。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了下去。眼眶深陷,脸色青白,脚步虚浮,端茶递水时,手抖得厉害。白日里做事也常常精神恍惚,对着空无一物的墙角发呆,或是无缘无故地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
陈执礼并非全未察觉,但彼时他正全心与承尘之上的“邪祟”较劲,仆从这明显的异状,在他眼中,也不过是“边地苦寒,身子不适”或是“年轻人不经事,被前夜的动静吓破了胆”而已。他只严厉地训斥过陈福几次,让他打起精神,莫要做出这般萎靡形态,却从未想过要深入追问一句,或是在夜深人静时,去倾听一下那从隔壁传来的、愈发清晰起来的低语和轻笑。
这一夜,女子离去前,冰凉的手指轻轻拂过陈福滚烫的额头,留下一声幽叹:“福郎,你这般待我……若有朝一日,我带你离开这苦寒之地,去一个只有春暖花开,再无世俗纷扰的所在,你可愿意?”
陈福躺在榻上,浑身燥热,意识模糊,只觉得那声音充满了无尽的诱惑。他仿佛已看到了桃花漫天,流水潺潺,再也没有呵斥,没有劳役,只有温柔的陪伴。
“愿意……我愿意……”他喃喃着,沉入了一个光怪陆离、充满甜腻香气的梦境深处,嘴角带着一丝心满意足的、近乎幸福的微笑。身体虽已枯槁如柴,魂魄却似已飘然欲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