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 阿玉结局(1 / 2)
第三百章 阿玉结局
岩温离开后的第三天,警校档案馆。
下午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在磨石地板上切割出明亮的光块,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混合着旧纸张、油墨和防蛀草药那种特有的、略显沉闷的气味。这里是存放历年教学案例、部分解密案件卷宗以及优秀学员(或牺牲英烈)档案的地方,安静得能听见自己脉搏的跳动。我需要为下周的“边境毒品危害与社会影响”专题课,寻找一些更具象、更能触动学员的辅助材料。老刀笔记里的经验是武器,岩温的分析是地图,但我还需要一些……关于“人”的故事,关于那些被毒品巨兽的阴影笼罩、最终吞噬的普通人的命运切片。
管理档案的是一位姓秦的退休老教员,头发花白,戴着一副老花镜,动作慢条斯理,对每一份档案都带着近乎虔诚的仔细。听说我要找一些关于边境地区因毒品导致家庭悲剧、个人沦落的案例(当然是隐去敏感信息和真实姓名,仅作教学示意),他推了推眼镜,沉吟半晌,颤巍巍地走向一个靠墙的、标着“滇西边境社会调研(200X-201X)”的档案柜。
“这些……是当年一些院校联合边防,做的社会调查副本,不涉密,但有些记录……唉。”老秦摇着头,打开柜门,取出一摞用牛皮纸袋装着的文件,纸张边缘已经泛黄卷曲。“你看看有没有能用上的。不过林教官,这些东西……看了心里不好受。”
“我明白,谢谢秦老师。”我接过那摞沉甸甸的档案袋,走到靠窗的一张宽大木桌前坐下。
窗外的樟树郁郁葱葱,麻雀在枝头跳跃啁啾,一片安宁祥和的校园景象。而当我打开第一个档案袋,抽出里面手写或打印的调查报告时,另一个世界的凛冽寒风与绝望呜咽,便透过字里行间扑面而来。
起初是宏观的数据和概述:某镇青少年涉毒比例变化,某村因毒致贫家庭数量,毒品引发的盗窃、暴力、性交易等次生犯罪统计……冰冷,但触目惊心。我快速翻阅,寻找着更具体的个案记录。
然后,我的手指停在了一份编号模糊、纸张格外脆薄的访谈记录摘要上。记录时间大约是七年前,地点标注是“勐拉乡傣寨”(一个我熟悉的名字),访谈对象是一位村小的退休教师,内容是关于寨子里一些失学、失足青少年的情况。
我的目光逐行扫过那些褪色的钢笔字迹。老教师用朴素的方言转述的口吻,描述着几个孩子的遭遇:父母外出打工染毒,家庭破碎;少年为“寻找刺激”误入歧途;女孩为换取毒品被诱骗失身……每个短短的段落背后,都是一个被碾碎的人生。
突然,几个字像烧红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我的眼帘:
“……还有玉罕家的小女儿,小名阿玉的那个。那孩子,小时候顶乖顶害羞的,见生人就躲。她阿爸岩罕以前是个老实木匠,后来去境外做活,不晓得怎么就沾上了‘四号’(海洛因),回来就变了个人,家当卖光打光,老婆也跟人跑了。阿玉那时刚上初中,成绩本来还可以,家里出了这事,书也没法读了,躲在家里哭。寨子里的人接济过一阵,但终究不是长久……后来听说她自己也……跟她阿爸一样,沾了那东西。有人看见她在镇上的发廊……唉,造孽啊。再后来,就没什么消息了,有人说在境外那边见过,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怕是,没了。”
阿玉。
玉罕家的小女儿。小时候顶乖顶害羞,见生人就躲。
勐拉乡傣寨。
时间,地点,特征……全部吻合。
我捏着纸张边缘的手指骤然收紧,脆弱的纸张发出轻微的呻吟。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猛地向下一沉,随即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撞得肋骨生疼。耳膜嗡嗡作响,档案室里那种特有的沉闷气味忽然变得无比浓重,几乎令人窒息。
阳光依旧明亮,窗外的鸟鸣依旧清脆,但我的世界却在这一瞬间褪去了所有颜色和声音,只剩下那份泛黄纸张上,寥寥数行却宣告了一个生命彻底湮灭的文字。
“没了。”
和岩仑轻描淡写说出的那两个字一样。但此刻,结合这更早、更详细的记录,这两个字的重量,足以将人压垮。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躲在褪色竹楼门框后的小小身影,脏兮兮的筒裙,枯黄的头发,一双大得惊人的眼睛,里面盛满了孩童的好奇和面对陌生世界的怯懦。那双眼睛,在我作为“林野”路过、漫不经心扔过去一块巧克力时,瞬间被点亮,像两颗跌落在尘埃里的星星。她飞快地捡起,紧紧攥在手心,然后像受惊的小鹿一样缩回门后,只露出一只眼睛,偷偷地、长久地望着我离开的方向。
那是我在“林野”那泥沼般的生涯中,极其罕见的、没有经过任何算计的、近乎本能的微小善意。或许只是为了缓解自己当时濒临崩溃的情绪,或许只是那孩子的眼神触动了我内心深处早已冻结的某处柔软。那一块巧克力,是我作为“林野”留下的,唯一干净的印记。
我以为那至少是一颗种子,或许能在贫瘠的土壤里,挣扎着发出一点点柔弱的绿芽,抵抗即将到来的风雨。
然而,没有。
风雨来得太急太猛。父亲的堕落,家庭的崩塌,教育的断绝,社会的冷漠……还有那无孔不入、善于在绝望裂缝中滋生的毒魔。它们轻而易举地碾碎了那颗还没来得及发芽的种子,连同那个本该拥有平凡、或许艰难但至少有希望的人生的女孩,一起碾进了边境线下最深最黑的泥泞里。
“在镇上的发廊……”
“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怕是,没了。”
简单的词句,勾勒出的轨迹却清晰得残忍。从害羞的少女,到失去依靠的辍学儿童,到在生存线上挣扎的底层,再到被毒品控制和侵蚀,最终可能沦为她曾经恐惧和躲避的那种黑暗的一部分,直至生命在异国他乡某个肮脏的角落无声熄灭。
而这一切发生时,我在哪里?我在扮演“林野”,在毒窟里周旋,在生死线上行走,在为了更大的目标(摧毁佛爷的帝国)而不得不忽略、甚至利用身边无数个“阿玉”这样的悲剧作为背景和掩护。我那时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我淹没的无力感和荒谬感席卷而来。我为之付出健康、心理、几乎全部正常人生的这场战争,到底保护了什么?佛爷的帝国垮了,但“四号”还在,新型毒品层出不穷,像阿玉这样的孩子,还在一个个地被吞噬。我的那点微不足道的“善意”,在那庞大的、系统性的苦难面前,算得了什么?连杯水车薪都算不上,只是一滴落入烈焰便瞬间蒸发的露水。
胸腔里堵得厉害,呼吸变得困难。左腿旧伤处传来一阵尖锐的抽痛,不知道是心理压力引起的躯体反应,还是久坐导致的真实不适。我松开紧握纸张的手,发现指尖冰凉,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林教官?你……没事吧?”老秦关切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样。
我猛地回过神,用力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勉强对老秦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事,秦老师。就是……看到些让人难受的记录。”
老秦理解地点点头,叹了口气:“是啊,每次整理这些,心里都堵得慌。咱们当警察的,抓人破案,但救不了所有掉进坑里的人。有时候想想,也挺无力的。”
无力的。这个词精准地戳中了此刻我最深的感受。
我谢过老秦,将那份关于阿玉的记录小心地抽出来,用手机拍下那几行关键的文字(隐去了具体人名地名),然后将原件仔细地按原样放回档案袋。我需要这份记录,不是为了在课堂上展示它的残酷,而是为了……记住。记住这个因我的任务背景板而模糊,又因我一丝微不足道的牵连而变得清晰具体的悲剧。
抱着沉重的档案袋离开档案馆时,午后的阳光依旧炽烈,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校园里的一切声音——学生的笑语、广播里的音乐、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传来的,模糊而遥远。
我没有回办公室,而是鬼使神差地走向训练场旁边那片小山坡。春天的时候,这里曾是我在心理治疗中构建的“安全之地”。此刻,坡上的野花大多已凋谢,只剩下一片郁郁葱葱的绿草,在风中如浪般起伏。
我在一块表面平整的石头上坐下,面对着坡下热火朝天的训练场。学员们正在练习格斗和擒拿,呼喝声、身体碰撞声不绝于耳。他们年轻,充满力量,眼中是对未来的憧憬和对制服所代表正义的信仰。
而阿玉,在她差不多大的年纪,已经坠入了永恒的黑暗。
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再次打开那张照片。褪色的字迹在屏幕上依旧清晰刺眼。我看了很久,然后打开加密通讯软件,找到了岩温的对话窗口。手指在屏幕上悬停片刻,我打字发送:
“岩温,方便说话吗?想跟你核实一个名字,大概七八年前,勐拉乡傣寨,小名阿玉的女孩,全名可能是玉罕香?她父亲叫岩罕,木匠。关于她的结局……你那边有没有更确切一点的消息?”
消息发出后,我放下手机,双手交握,抵在额前。山坡上的风大了些,吹得草丛沙沙作响,也吹得我后背发凉。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手机震动。岩温直接拨了语音过来。
我接通,将手机贴在耳边。背景音有些嘈杂,似乎他在户外。
“林峰,”他的声音传来,压得有些低,“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在档案室看到一份旧的社会调查记录,提到了她。想起上次岩仑也说过。”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她……后来到底怎么样了?有没有更具体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只有风声和隐约的车流声。然后,岩温叹了口气,那叹息沉重得像块石头。